何甜玉走出旧港大厦大门的时候,才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感觉在里面一直闷憋着的呼吸瞬间畅通起来。她从小一直在王家,也不曾感受到这种压力,好像一种被既定秩序绑架的感觉,在王家,自己还可以逃离,但是在这里,好像自己已经不是个人,只是个物品,连拥有自己的意识都会是罪过。 晚上8点,何甜玉才从公司离开,幸好老板只是骂骂咧咧,何甜玉又一贯是个称职听话的下属,索性解聘合同还未走完流程,她又被留下来加了会班,保住工作了。 林慧真的司机很快下车,将后座车门打开,用眼神示意她上车。何甜玉烦透了这些人高高在上的各种姿态,但她依然憋着气,沉着脸坐了进去。 “你今天去了旧港大厦。”她头也不抬地说。 林慧真抬起头,语气平静:“甜玉,你妈妈的债用自己……的身体还了。”她略带嘲讽,“但你的债,我们要算一笔账。” “我让人算过了,总计六十七万四千二百元。哦,还有三年利息,按照最低利率计,算你七十万整。” 何甜玉看着那张数字密密麻麻的表格,喉咙像是卡住了。她想开口反驳,却突然发现自己连“我没让你们这么做”这种话都说不出口。 她顿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伊森是谁你恐怕并不清楚,但即使是我们这样的家庭,都不敢得罪他。让你当助理而已,其他事情……你不想做谁又能逼你?” “这不是威胁。”林慧真微笑道,“只是现实。你不是说要独立吗?好,那你先从把这七十万还清开始。如何?” 何甜玉疲惫地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换,就躺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也曾想过,要是有一天有了能力,悄无声息地,一点一滴地偿还这份债务。可这种“还”的念头,她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出口——说出来,好像就是在承认自己默认了许美云的交易,承认自己是“接受施舍”的弱者。 只是转念一想,她又明白了——人家要的根本不是钱。林慧真算出的从来都不是债,而是筹码。她要的是有一天能堂而皇之地说:“你欠王家的,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该付出的。”要的是一种随时可以驱使她的资格。 她突然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她缓了一下神,没有立刻起身。那声音一下一下敲在她的神经上,像是有人不耐烦地催债,又像是命运在门口等她开门投降。 她一身打扮得体,妆容完美,嘴角带着某种胜券在握的柔和:“你别激动,我不是来逼你做什么的。” 许美云看了她一眼,像是考虑措辞,又像是在斟酌怎么把一件“好事”说得合情合理:“王家刚才讨论了,太太也在。她说你脾气倔,但还算听话。建勋说——你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所以他们决定,给你一个‘王家干女儿’的身份。” “你看我现在这种身份,出席场合没名没分,王建勋说了,你既然是王家干女儿,我……我也算是王家半个主人了”许美云柔声劝着,语气到了哀求的地步,“妹妹,你帮帮我。” 许美云眼神闪了一下,有一丝慌乱,随即迅速压了下去,换上那种练就多年的、妥帖而讨好的口气:“甜玉,你别这么说……在王家这种场合,你叫我妈,他们听了会不舒服,我就……换个说法,顺着点他们的意思。你现在是王家的干女儿,是他们‘认可’的身份,我呢,就当是跟着你——也沾点光。” “所以你情愿做他们眼里的女眷,而不是我妈?”何甜玉的声音几近冰冷,“你连我是谁都可以改口,那你到底还剩下什么?” 空气静得像一根绷紧的线。 “你还记得当年年我们被追债的追着躲,”许美云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变得很低,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他们打人太疼了,你那时候才八岁,每次都躲进衣柜里,一动不敢动。逃走又被逮住……打得更狠……那时候我一无所有,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人愿意帮我。我 她顿了一下:“现在,你也觉得我恶心了吧。” 是苦难把她一步一步逼到了那个方向上,她只是——太怕再回到贫穷里去了。怕穷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不是不要。”许美云马上接话,语速急促,“是为了保住我们现在的一切。你当王家的干女儿,我也有个名分……我们以后就都不用怕了。” 许美云没再回话,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伊森那边……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去当他的助理,你就和王家的两清了。以后,以后,我在王家会自己站住脚的。” 这一刻她明白,所谓的“干女儿”,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工具,是王家给她母亲的“赏”,也是对她的一种制度化使用。许美云以为那是一条上岸的船,但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精致的牢笼。 这笔账,不管是母亲的,还是自己的,都还没有完。 “我去。”她终于开口,语气平静。 何甜玉没再说话,轻轻把门关上。 许美云站在昏黄的楼道里,脸上的妆有点花了,眼角那道细纹在灯光下显得特别明显。她盯着那道门几秒,像是不甘心,又像是在确认这就是她最后能争取的结果。 输入几个字,又删掉,重打了一次。 “她答应了。” 这场仿佛“赢了”的战役,她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只像是在泥泞里拖着自己往前爬了一步——而那一步,是踩着女儿的肩膀。 门内的何甜玉背靠着门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像压着石头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