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跑在暗沉沉的路上，心绪前所未有地松快。为是她认出自己所在的这条路，正通往四喜胡同，换句话说，通往家里。 想到此处，她喜笑颜开，竟未留心天地异样晦暗，满世界彷佛陷在似雾非雾的阴影里。 “相公，墨宝，我回来了！”原婉然欢声道。 那妇人问道：“这位娘子找谁？”辞色间彷佛她才是此间宅院主人。 那妇人和她大眼瞪小眼：“这位娘子，我们素不相识，你相公如何会在我家？” 妇人仍道：“这儿没这两个人，听都没听过。” 那妇人彷佛理出头绪，拍手道：“我懂了，你确实住过这儿，不过是上辈子在阳世的事了。” 妇人道：“还不明白吗？你死了啊。如今你在阴世，这宅子不归你了，自然也没有你两位相公。”她上下打量原婉然，道：“哎，可怜。是个冤死鬼，死时不明不白，死后自然糊涂。” 妇人叹道：“你细想想，你来这儿以前，遭遇什么事？” 瞬间她记了起来，自己目睹赵玦杀人，仓皇逃跑，可是赵玦的手下追了上来，那以后她便不省人事。 原婉然拚命摇头：“不，我没死，我不能死，我要回家。”她哭了出来：“相公在等我回家！” 她满头冷汗，定睛凝注周遭景象，心境并不比身在梦中清明多少。 她试着坐起，这点动静早惊动了守在床畔的人，一把女声忙道：“娘子别起猛了，仔细头晕。”又道：“快禀告主子，也找大夫过来。” 那床前女子掀开纱帐，她脸若银盆，修眉凤眼炯炯有神，气质端凝干练。 那姑娘恭声道：“奴婢叫银烛，此处是流霞榭。” “是我家主子别业的一个院落。” 银烛道：“娘子稍安勿躁，我家主子立刻来了，自有分晓。——娘子可要进些茶水？” 她才吃了两三口茶，寝间门口帘栊响动，一个人进房走到床前，银烛遂后退到一旁。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赵玦。 怎么会是赵玦？ 银烛往床前走近，唤道：“原娘子……” 银烛愣住，赵玦嘴角微不可察往下一撇，看也没看前者一眼，仅仅朝她的方向打手势。 原婉然这才想起，赵玦和银烛是主仆，他俩一路人。 赵玦早料到原婉然这般反应，心中仍旧很不是滋味。在西山那会子，她待他关怀备至，满眼敬重，如今避之唯恐不及，态度天差地别。 原婉然对他杀人情状记忆犹新，何来心思听他解释？她慌忙四顾，寻找可供御敌的物事。 原婉然这回听进去了，头一个念头却是“杀人犯的话如何能信”。 赵玦猜中她猜忌意思，淡淡道：“是，我杀了人，那又如何？” 她面对这般的赵玦益发害怕，同时嫌恶抗拒，那分心思不及掩饰，全在脸上露了出来。 他冷笑：“我是凶手，你又好到哪里去？” 赵玦道：“不是你坚持与我同行，西山那帮人会死？我杀人，你则害人。” 倘若她在西山和赵玦各走各路，赵玦便遇不上西山那帮人，自然没有逞凶残害百姓这回事。 原婉然通身寒凉到极点。 “小村姑，你和我一块儿下地狱。” 赵玦皱起眉头，语气缓和了些，用语仍旧尖酸：“小村姑，你……” 她害死人了……不止害死一个……那时候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她害死那么多人…… “别吐了！”赵玦咬牙道，他爬上床，闹不清自己想拍抚原婉然后背什么的，原婉然却不动了。原来她大吐之后更加虚脱，晕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原婉然悠悠醒转，架子床精致的承尘顶盖映入眼帘，便记起前事。她打了个寒战，翻身环视房内，幸好不见赵玦人影，只有一干丫鬟。。” 银烛歉然陪笑，并不搭腔。 她遂直奔主题，问道：“银烛姑娘，你家主子呢？” 原婉然彻底松口气，她不愿看到赵玦，看了便要记起他行凶的光景和恶意欺暪。 “原娘子找我家主子所为何事？倘或需要什么吃食用物，尽管说，别客气。主子发话，随娘子要什么，我们便置办，不必问他意思。” “我要……”她哽咽：“弄清楚西山那些人都是谁……我害他们枉死……得……想法子收尸……找到他们家人告诉……向他们陪罪……” 赵忠跟随在后，忽然听赵玦问道：“那日在西山，吩咐你备下的东西可准备妥当？” “明日把东西带到流霞榭。” “放任她这么下去，更受不住。” 银烛吩咐其他丫鬟：“你们小心看护娘子，我回退思斋，去去就来。” 银烛走回退思斋附近，冷不防一个人影由路旁树后闪将出来。 印香满面春风，拉住银烛的手：“数日不见姐姐，教我好想。” 印香挽了她的手臂，道：“今儿轮到旁人当班伺候池娘子，我便来寻姐姐啦。” 印香笑道：“必是我思念姐姐的心诚，因此姐姐一回来，咱们便碰头了。这几日我极想上流霞榭找姐姐，也不聊天说体己话，就瞧瞧你安好，顾虑你没准连见我一面这点闲工夫都抽不出，便不敢过去打扰。” 印香语塞，旋又问：“姐姐这般说，岂难道流霞榭那位贵客挑剔，不好打发？” 印香笑道：“姐姐还愁对不起月例银？你本在退思斋管事，现今兼管流霞榭，两处院落统共四十二名丫鬟媳妇，事务可繁重呢。” “还不是多亏姐姐御下有方吗？”印香道：“姐姐能早日回退思斋就好了，咱们姐妹俩相见便容易许多。不知道主子让姐姐在退思斋和流霞榭两头跑，要跑到何时呢？” “姐姐推想推想嘛。” “姐姐真是诙谐。”印香眼看退思斋院门近在咫尺，银烛并无意逗留谈天，便道：“姐姐是主子在内宅第一得用的人，竟被派去流霞榭照顾女客，那女客来头得多大啊？” 退思斋堂屋里，几个大小丫鬟玩投壶。众人见到银烛，一个大丫鬟嘴快，道：“银烛姐姐从‘华容道’上回来啦，没教曹印香抓了去。” 大丫鬟拿手轻戳小丫鬟额头，笑道：“这是打比方。关公埋伏在华容道，等着拿下曹操作战俘；印香守在我们退思斋外，要堵住银烛姐姐刺探‘军情’。” 大丫鬟道：“瞧虽瞧不见，料却料得着。平日印香也找你攀交情，可远不及近来频繁。早也上门‘找你’，晚也上门‘找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想打听那位新来娘子。” “你们说，印香急，她背后的池娘子急不急？” “我们主子涵养之深，真真没话说，无论如何受池娘子冷待，从来不恼。可笑的是，归去轩的丫鬟媳妇仗着主子给池娘子三分颜色，她们就开起染坊，横行霸道。偌大别业，就我们退思斋没受过她们归去轩的气。” “啊，是了。那会儿池娘子在附近赏花，闹胃疼，得进些东西垫肚子。她的底下人等不及厨房送去吃食，要我们匀些点心给她们，说主子晓得池娘子犯病，必定相让。事后主子果真不理论那班人奴大欺主，隻问她们‘照料池娘子不周’罪过，把各式补品堆山塞海地给池娘子送去。” 那位拿华容道打趣的大丫鬟道：“我赌流霞榭胜出。” “流霞榭的人说了，当日那位娘子来时，人昏迷不醒，教媳妇抬进屋里。那班媳妇抬人抬得十分稳当，主子仍旧跟在旁边不错眼珠子盯着，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岔子似的。” 银烛放下茶杯，道：“我说闲话少说，主子从来没喜欢过下人嘴敞和四处打探。” 银烛晓得无法彻底禁绝丫鬟聊是非，遂道：“你们闲话要拿捏分寸，别谈兴一高就忘形，说出不该说的话。也提防隔墙有耳，万一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主子或旁人耳里，大家都不得安生。” 等下有事，晚些我再回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