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醉了的,傅瑜心想,不然他不会随心意做出那般轻挑的事情来,更不会借酒吐露心声。 他整个人安安静静的,不像白日里那般精明的模样。角门前挂着的两只灯笼,在明亮的月色下发出微弱的光芒,把金圆整个人笼罩在内,他身上白色的单衣在月色和灯笼的光照下有些发蓝。 说着,金圆睁开眼,却是猛然间顿住了,他身体僵直,一双圆圆的眼珠子险些要从眼眶中蹬出来。他突然拱手对着傅瑜行了一礼,正声道:“不知这位大侠,有何要事?这里是安国公府府邸,绝非等闲人士所能来的地方。” 金圆松了一口气,肩膀眼见的垮了下去,他快速开门把傅瑜推了进去,而后探出头来在外面查探。 说着说着,傅瑜想起今天看见的那些暗卫,又悄无声息的闭了嘴。 傅瑜有些慵懒的把双臂枕在脑后,他大步地向前走,没有理会他,末了,直至转过角门,才突然回头看着愣在远处的金圆,“你发什么愣呢?你家郎君没做什么伤天害理或是违法乱纪的事情!” 金圆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歇着了。”说罢,又提了一句,“郎君,不是我多嘴,我和您十几年的情分了,我也觉得您不该整日里晚归,更不该熬夜,您要是像国公爷一样早睡早起,说不得到了花甲之年也能身体健朗的跟头牛似的。” “当然是国公……郎君,您的重点不应该是在不要晚归熬夜上面吗?”金圆苦恼道。 金圆闷声道:“这我可不知道,西苑的事情怎么好告诉我一个东苑的管事。” 忙完一切躺到塌上时,已是三更天,窗外圆月西下,如圆盘一般挂在树梢头,显出几分冷色来,有冷风从窗外吹到塌上,让手枕在脑后盯着屋顶发呆的傅瑜渐觉有些凉意。 身为安国公世子,下一任傅家的家主,傅瑜觉得自己所知晓的关于世家大族和朝堂的秘密也不算少了,可今日见了那些听任朱然调遣的黑衣卫,他才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在这个世界,朝廷无疑是个庞然大物,而一个拥有十个属国、外有强敌倭寇的庞然大物,又怎么会没有直属于掌权者的情报组织。 心里的糟心事太多,傅瑜本以为自己会一夜辗转反侧,结果他愣是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到翌日醒来,已是巳时三刻,别说早餐了,他再晚一点都能赶上午饭了。 急匆匆的洗漱完毕,傅瑜刚冲出院门,就见着元志迎面走了过来,他见了傅瑜着急的模样,停下问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发也未束的。” 元志笑道:“原来为这事儿啊,今天早上我去叫您没叫醒,国公爷让我们不要打扰您,让您好好休息一次。” 元志摸了摸脑袋憨憨的笑道:“国公爷一早就起来上朝去了。” “大哥。”傅瑜唤道,坐在他身侧的一张圆凳上,自顾地拿了杯子倒了两杯水。 傅瑾笑道:“她上午刚练了几个大字,这个时候去她阿娘那里歇息了。你这做小叔叔的这段时间忙着公务,倒是有些怠慢她了,她总是吵着有几日没和你玩了。” 第一次被长兄用这般殷切盼望的目光盯着,傅瑜一愣,手中握着的茶杯险些没拿稳,一时间,他脑海里已经转过了数种想法,这其间不乏让他舍命调查这场案子的,也有让他继承傅家门楣的,甚至还有让他上阵杀敌的。 他说的信誓旦旦,声音极为镇定有声,一时惊起了花厅悬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引得对方不停地低哑着嗓音道:“傅二!傅二!” 傅瑜一时有些汗颜,他料想的激情昂扬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只有一只聒噪的鹦鹉在旁一直叫唤着自己,这场面真是尴尬极了。 “哈哈。”傅瑾突然笑了,他笑得很畅快,笑声爽朗直击人心,全然不复他如今翩翩君子的作风,倒有了几分傅瑜记忆中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的影子。 傅瑾笑着,他用两指指着傅瑜,笑得眼角也都有了些泪花,道:“我不过……我不过是希望你教导一下莺莺的武艺,让她学些防身之术罢了,你何苦……何苦至此……”说到后面,声音已是渐渐消弱了。 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笑容只属于那个在马上拿枪的少年将军,而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一日日度日的傅瑾,是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腹黑的,他的笑意从来是温和的。但见过马上的少年将军那样明媚笑意的傅瑜,又怎会看 傅瑾一时沉默起来,他握着椅把的手紧紧抠着,有些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鼓出一片青筋。他道:“你何苦如此。” 炎炎夏日的正午,傅瑾的手还是这么冰凉,凉的让傅瑜心下一颤,忽然就不敢提起自己来之前的目的了。 但最终,傅瑜还是冒过了这件事,只道:“大哥,你知道我昨天看见什么了吗?” “这天下,终究还是杨家的天下,或者说,一直都是杨家的天下。”傅瑜沉声道。 更为重要的是,傅瑜发现傅骁简直就是一根筋,他认准了忠君报国就绝不悔改,哪怕遭到帝王猜忌打压,也依旧一声不吭的抗下,最后很是聪明的交了兵权回家含饴弄孙。若是傅瑜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被他知晓,他是护着唯一的独子瞒下此事还是大义灭亲还未可知呢,至于把傅骁拉上自己的战队,那是傅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样让人看不透的傅瑾,有时候比之时刻想着教训傅瑜的傅骁还让他觉得可怕。 半晌,他道:“你昨天见到黑甲卫了?” “没错,黑甲卫,直属于陛下,专查朝中大臣、行商坐贾之人、江湖人士乃至属国外敌情报的组织。” “世家大族无一不是。”傅瑾叹息道,他将茶杯放回桌上。 “很少,除了黑甲卫本身,只有陛下和太子知道,现如今还要加上保皇党一派中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朱然便是其中之一,”傅瑾慢慢道,“我猜想姑母也知晓此事。” 傅瑾玩弄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因为阿爷在世时曾是黑甲卫的首领。” 傅瑾此时口中的阿爷,指的自然不是还活着的傅骁,而只可能是傅瑜已经死去的二叔傅骐。 “在我幼时,陛下曾有意让我入黑甲卫训练,以便日后接手,”傅瑾继续道,“但是当时傅家二代中唯有我一个男丁,阿爷阿娘都舍不得,我便没有去,而是作为一个少年将军长大。” 他似乎沉迷瑜往事中,哪怕这些事情发生时,他也不过是一个襁褓小儿。 “及至你出生,”傅瑾语锋一转,“姑母也曾有意把你放入黑甲卫训练,但最终不了了之。” 傅瑾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这眼的神情与傅骁倒是有了几分神似,“傅家权势如日中天,只属于帝王的剑不能掺和任何杂质。” 傅瑾却笑了,他曲起手指点了点傅瑜的额头,道:“你整个人这般悲观作何?进不去黑甲卫便不去就可,那里的人多是些孤儿,每日里训练任务繁重,以你这般养尊处优的性子,怎做的下来?” 傅瑜张口,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气不过……我傅氏一门为君为国,最后却落得个君王猜忌的下场,只能交了权柄在府中养老,就连我也不能轻易入仕。” 静了半晌,傅瑜突然问道:“若阿爷或者大哥当时真有异心,我傅氏一门……是不是就不复存在了?” 花厅外的长廊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木质长廊咚咚作响,那人逐渐靠近。 傅瑾隔着一列花墙对着外围模糊的人影问道:“阿爷可是下朝了?” 确实是刚下朝,他身上还穿着深紫衮冕的朝服,腰间还配着剑,嘴皮子已是干裂的有些起皮了。 他抬头看着傅瑜,问:“起了多久了?” “你听,”傅骁突然对着一旁的傅瑾道,“他这是在邀功。昨日京中捕头抓获一伙私贩,救出三百余幼童,在永安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今日早朝陛下便将京兆尹骂了个狗血喷头,又连下三道旨意让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熊三平这京兆尹的官儿,也算是做到头了。”语气冷淡,却显然没有多少惋惜。 “这倒不用我们操心,”傅瑜插嘴道,“这些皇子们争来夺去的,也争不到我们头上。” 开国六柱国,本是夺嫡皇子需要多加招揽的的存在,即便隐形如陶允之这一家子以及无权如郑四海这一族,也是几位皇子争相拉拢的世家大族,更别说几代人都处在朝中重要职位的虞非晏一家子和王犬韬一家子了。数来数去,竟然是朝中有些名头的家族都知道的曾因为“功高盖主”而遭帝王猜忌的安国公傅氏一门最为平静。 “我们有这般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定的勋贵地步,难道不是阿爷您一手策划的吗?”傅瑜撇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