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人回转身,林清岁起身追问:“您认识林惠贤?”老人顿住脚步回头仔细打量她,那双眉头间皱痕深了许多:“你是……清岁?”林清岁不记得小时候见过她。等老人领着她进了屋,见王桂棋抱孩子坐在板凳上,她才知道这位老人是王桂棋的母亲,名叫薛小君。靠里头的桌台上,贴了些照片,许多都是黑白的,要么旧得褪色泛黄。依稀能看得出来是戏台上的装扮。王桂棋同她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原本是唱花旦的,谁知道生了我以后还蹿了个儿,回去之后没得小生配了。没得戏找她,就自己又练了小生,怎么都不对味,后来就专心在家顾我们姊妹几个了。”没等聊上几句,薛小君就叫王桂棋带孩子去外头透透气。支开女儿后,才起身去拿了一本相册出来。是一本软皮外封的相册,精致典雅,像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翻开来,尽是关于一个人的照片,有合照,也有单人的。照片全然是黑白的,却保存得很好,尽管粉墨浓妆,也能清晰让人认出来。尤其是那无论何时何地都笔直的腰身,清澈明亮,温柔而又坚定的眼神,和永远从容的笑容。林清岁永远忘不了。她摸着照片里的人,手微微颤抖着,眼眶也不觉湿润了一遍又一遍。见人如获珍宝,薛小君心里也觉得庆幸:“她叫我烧掉,我没舍得。”林清岁沉默了许久,才哽咽道:“奶奶从来没说过,她也会唱戏。”薛小君深叹一声,而后回忆起:“惠贤当年,也算是我们团里的角儿了。我俩小时候一起学戏,她练小生,我习花旦。当时团里的老师们都说她脂粉气重,不适合小生,劝她转花旦,她就是不肯。她呀,从小就是是个主意多的。工作以后更变本加厉,为了团里的事,经常和那些老师父起争执。旧社会,苦命人家孩子才送来学戏,只有她,放着家里好生活不过,非要跟我们凑在一起。戏班子里头养不起那么多人,她却还想着要教我们读书识字。戏班子哪里肯出钱请先生?她就充当先生,每周给我们讲书。她说读了书,才知道戏里头唱的什么。也难怪观众只认她。有那么几年吧,同演的戏,别人的场无人问津,她唱一场,就能坐无缺席。”她说起她的故事,眼眸中笑意安谧又神往,如同看着一盏静放在老树下木头方桌上的热茶,你看得见它的温暖,也想象得到不久前有个人坐在这里,而且一定没有走远。林清岁在这些碎片似的画面里,代入的却尽是江晚云的影子。回过神来后,又追问:“那后来呢?奶奶为什么不唱戏了?”薛小君眼眸落下苍凉,像是意识到那画面只是自己的错觉,实则早已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她不敢直视林清岁追问的眼睛。许久,也只简单做了解释:“后来,出事了。”林清岁一再追问下,薛小君才终于道出事实。“那是我生了老大以后第一次见她。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是衣不蔽体,要往墙上撞,是我拦下来的……”“是王大娘那个混账小儿子,当天晚上,就被他爹打死了。这事儿当时谁也不敢声张,怕坏了惠贤的名声……”“我知道她怀孕了,被敏儿接了去,给她写了好几封书信,都石沉大海。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敏儿说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来二三十年,我们也都只是偶尔书信联系,一封信,就写完一年半载的心声。她在村里头干大事业,关于她的消息,也常常从街坊邻里那里听来。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是不想以后的女娃们,再走她的老路。这世道不对,那种事,明明是受害者,却要抬不起头……”“也常说起你,说是老天爷可怜她一个人孤独终老,特地送了你来陪她。”窗户被吹开了,老旧的木头边框擦动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吹进来带着湿气的风。薛小君借此起身去关窗。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两人没太多谈话。薛小君戴着老花镜,在一盏生锈的台灯下一点点捏转手中的钢笔,看着上头的雕花刻字,最后放下来,只剩叹息。“是她那支笔……我知道的,那是她最珍视的东西。”林清岁依然有想不通的地方。如果这次伤害让林惠贤怀孕,那按董敏的说法,事情应该是奶奶在茶厂工作的时间段里发生的。想到也许只听董敏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了解事情的全貌,不死心要找到哪怕一条理由为樊青松开脱。“这件事发生在哪年?”“大概……她二十三岁那年吧。”林清岁仔细推算,和日记记载被董敏收留又生下孩子的时间对上了。这样想来,她也理解了奶奶为何要用“庆幸”一词,去祭奠刚出世就夭折的孩子。想到即便是现在,戏曲演员靠演戏根本吃不上饭,当年同时在茶厂工作,应该也合理吧。林清岁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那关于这支钢笔呢?您知道多少?”薛小君摇摇头:“她信里没有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位贵人。说贵人告诉她很多先进的思想,告诉她那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失。也告诉她,女人也可以作为发声者站出来。”林清岁迫切想知道奶奶的态度,于是追问:“只说是贵人吗?没有其他了吗?没提他抛弃了她?”“抛弃了她?”薛小君神色一顿,又问她:“她和你这么说的?”林清岁摇摇头:“不是,是董奶奶。”“哦……是敏儿,”薛小君了然:“她是最爱打抱不平的。只是,她大概是误会了。惠贤她……不会爱上男人的。”林清岁先是疑问,转念又理所当然地想着,出了那样的事,一生回避男人也说得过去。“所以奶奶不是被樊青松辜负了,想不开,才跳河自尽的。”“什么?跳河自尽?!”薛小君一拍桌子起身:“那是分明是一场意外,你们怎么会这么亵渎她?!”林清岁见她优雅的脸上浮现出愕然愤怒的表情,一时间有些诧异。薛小君意识到自己失态,冷静下来,坐回来慢慢解释道:“那时候没几个家庭有电话,那天,是她为数不多的,跑到村里的办公室借了电话给我打过来,语气还特别兴奋。说九年义务教育的文件下来了,孩子们的学费不用愁了,村长叫她作为女子学校的校长,去县里开会。”林清岁眼眸一惊:“你说……什么?”薛小君含泪诉说着,情绪还是按耐不住地激动:“她拿着那支笔,是要去开会啊!她怎么可能在那一天想不开投河?”林清岁内心被某种东西撼动着。她恍然想起来樊青松说花辞镜存在重大错误,大抵是这个意思——年轻自傲的他把自己的“拯救”看得太重,忽视了久埋深山里的女人有着怎样强大的信念和自驱力。为了迎合市场需求加入爱情桥段,却误把一个单枪匹马艰苦奋斗的女英雄,描绘成为了苦苦追寻夫君一世也追不到结果的凄惨美人。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都只是因为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而不是,为了某个男人。或许他们爱过吧,林清岁无从得知。在相知相惜中相爱,在崇拜和向往中相爱,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樊青松无论如何,也给她埋下了理想的种子。可是……等她拿着薛小君赠予的相册准备离开时,临到门口回眸,看老人垂落眼眸,竟然泪水纵横。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也在林清岁脑海中线索一般清晰串联起来。 :奶奶从很早以前就想教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们读书知理了。一定要办女子学校,真的是因为樊青松给她埋下的那颗种子吗?林清岁没有多说什么,只再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奶奶她,为什么不唱戏了?”薛小君恍然抬头,门开着,风又吹来了。像是远山泥土下深埋的灵柩里发出的怨念,吹得她这些年清雅祥和的伪装破碎满地,吹得她屋里头那些“天伦之乐”土崩瓦解。而林清岁站在那里,像那人当年站在她们身前一样,岿然不动。那犀利的眼光笔直盯着她,仿佛替那人质问着她。因此她无法再说谎了。“我嫁人了,她就再不唱了。”林清岁平静地听着这个答案。果然,她的理想里,从来都没有那个男人。薛小君补充着:“她说人只有自立自强了,才有底气追求自己心中所爱。无论是事,还是人。”说完,掩面而泣。林清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也许沉默是对的。本是两情相悦却世道如此,只愿两地白头却天人永隔。这世上有个屁的上帝,有个屁的鬼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