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已是清晨,橘色的日阳尚不刺眼,清风微凉带着几丝初露的气息。街上已有稀疏的行人交错走动,大多为匆忙摆摊和赶着早集的男女。七拐八弯地转到快意堂,通报之后见了冷秋魂。毕竟不是张啸林的模样,盗帅佯装避人耳目,冷秋魂便机灵地在外人面前唤他一声赵二哥。 两人屋内闲聊,多数是在交换彼此的情报,而从冷秋魂口中得到海南剑派天鹰子的下落,却在荆蔚的意料之外。 告别了冷秋魂,荆蔚大步流星地朝城南的迎宾楼走去。他可以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却不愿难得的线索再次于眼皮底下白白错失。结果,好容易晃进天鹰子居住的跨院,对方却已出门去了。 于是,他取下随身的铜丝,三两下便将构造简单的门锁打开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封情书……而且是寄给出家人的情书。 内容如下: 赠君以慧剑,盼君斩相思。 或者说,一定要多带走些、最好全部带走! 荆蔚起步欲追,后又想起当日海中所见情景,不由生生顿了脚步、回身踏进屋里。他见过不少死人,却没见过如此……栩栩如生的。这个乌簪高髻的枯瘦道士,宛如想着什么心事一般坐在窗边沏茶,他半抬着手,就连茶水没有倒出也依旧沉思、浑然不觉。 一个名满海南的剑客,在被人不知不觉点了穴道之后再一剑穿胸?这干净利索的一击,甚至连他手中的茶壶都没有震落。 杨松、宋刚、天鹰子既均因留信而死,此物必然非同一般。若猜得无错,这信必有某些破绽,是关联整个事件的关键、突破现状的线索、也是重要证据。即使如此,盗帅四下查看了好半天,也愣是没能看出些许端倪。 信,他当然见过……可惜是封情书。 荆蔚神色一凝,连忙翻开天鹰子的行囊,只见其他东西均都还在,而那夹着信件的书卷却早已不翼而飞了。“灵素”这个名字,又转回了他的脑海。本以为,这一切不过围绕那人而已,却不知何时已经扩大到无法掌握的程度。这件事必然与那“灵素”有关,但又关联到什么程度?如果那个女子才是事件的中心,那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又想做些什么!? 面对眼前的尸体,老变态低低一叹。内因就里他并无兴趣,但既然活在这个世上,又牵扯至深,有些事就……不能不管。 回到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已是正午时分。荆蔚在南馆门前犹豫了一下,便哭丧着脸钻进前方酒楼。 酒楼临街,盗帅叫了些精致酒菜,一边品尝一边依着窗栏向下看去。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有不紧不慢的也有慌忙赶路的,各式各样景色万千。刚要收回视线,余光扫到几个牵马大汉正拥着一位紫衫少妇从长街旁走来。也不知是否性向问题,老变态历来不太爱记异性的名字相貌,而这个女子,却让他想忘……也忘不了。 远远瞅着几人在街头的枯树边停了下来,似是商量了一会,大汉们骑马向东,而唯一的女子沈珊姑则孤身朝西行去。 屋里很暗,家具也都破破烂烂、歪歪斜斜,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驼背老头坐在桌旁,眼神空洞、仿佛对生命已经没有执着,正静静等待死亡。 然而,当年的自己并未真被斩断双臂,因为有个蠢材为他挡了下来,用血肉和生命。 此时此刻,自己又与屋里那人有何不同? 既然活着,他的自尊便绝不允许自己,寻死轻生。 屋里两人依旧在对话,沈珊姑拿出副画卷正逼问叫做孙学圃的瞎子画师,而这画却是死去那左又铮的所有物。荆蔚默默地听人说着那画中的魔女,无奈地揉了揉鼻子。再怎么貌美的女人,他也提不起任何兴趣 正在他胡思乱想、东扯西拉的时候,突然听见孙学圃那平平缓缓的三个单字——“秋灵素”。 计较之间,他便飞身掠入窗户。而屋内的沈珊姑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就多出个人来。她警惕地后退,厉声喝道:“你是谁?”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沈珊姑无声站在旁边,像她这般的美女,走在路上随便一站也足够引人眼球。这个被人赞惯捧惯了的女人,看见一人突然出现,而且是个男人的时候,不禁愣了一下。而这个男人不仅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甚至连问话也懒得去答。 “不认识。”直到这时,荆蔚才转头看向沈珊姑,微笑地说道:“这样危险的女子,我可不愿认识。” 这是偏见,赤裸裸的偏见!——老断袖在心里愤恨反驳。 孙学圃愕然,惊声说道:“你怎么知道!?” 沈珊姑闻言,咬牙恨道:“好毒辣的女子,她的目的果然达到了,我师兄每次瞧见她的画像时,都像是被刀割般的痛苦!” “看我做什么?”沈珊姑白了盗帅一眼,就连这抱怨的一眼也带了些妖媚的味道:“既然她与那四人断绝来往,必是为了嫁给其他男人。而那个男人,绝对比他们四个好得多得多!或许拥有很大的权势,或许拥有极高的武功,或许拥有惊人的财富!”她忽而一顿,瞧着荆蔚又是一记媚笑:“当然,也可能因为那男人与你一样,能令所有女人心跳动情。” ……拜托……只有令男人心跳动情的特殊技能,对他而言才有价值…… 沈珊姑脸上有些微红,却依旧粘在盗帅旁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咱们只要能找出这个男人是谁,自然能够找着她了!” 荆蔚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却没能脱开。他心中呐喊,表面却不动声色:“或许是吧,只是即便将范围缩至如此,江湖中的名人高手依旧有些数量。姑娘不如将画卷交付与我打听打听,待得到消息必定快马告知,如何?” “可我为何要相信你?”她软绵绵地说道。 随后她再也说不下去,发狂似地奔了出去。 孙学圃沉沉一叹。 孙学圃突地瞪大空洞的双眼,不觉打了几个冷颤。他沉默了许久,知是没了办法,才缓缓地开了口:“你竟能想到如此……想到如此……” 咳……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当年组织里的琐事繁多又必须经得自己之手,无奈之下终归懂得一些。 荆蔚点了点头,也不再逼问更多,他道了声谢走出房门,却在行了两步之后突然停了脚步。 孙学圃呆呆一愣,突然眉眼皆动,神色飞扬。他刚要询问来者尊姓大名,却闻见对方匆忙告辞的声音。 离了小屋,荆蔚快步下山,在即将离开贫民窟前微微一顿,随意挑了个路人、问清了乌衣庵的位置和方向。山坡前停着一辆显眼的乌蓬大车,盗帅看见,不过微微抬眉并未逗留。他年纪大了,但脑子尚还清醒,城里的大车怎会停在贫民窟外接客?这里会有坐得起车的人?自己和沈珊姑步行而来,倘若这车并非在这等待他人,那等的当然就是自己送去上当了。 五里的距离并不算远,盗帅一路悠哉悠哉,身后的人似乎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未快步先行。老变态当然不会介意,他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速度均匀地向前迈步。 他一直坚定 荆蔚气定神闲地走着,待远远瞧见乌衣庵的时候,已接近傍晚时分。临到近处,瞧着面前的没落多时的寺院,他不过在门口稍作停留,随后不动声色地瞥向旁侧稍后,便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继而向内厅走去。 女尼茫然地瞧了他一眼,道:“乌衣庵,自然是乌衣庵,谁敢说这里不是乌衣庵。” 若非必要,问答之间他向来偏好有效直接。而那女尼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歪着头咯咯地笑了出来:“在,自然在,谁敢说她不在。” 此处本就阴森非常,又近黄昏,后院逐渐暗了下来。盗帅扫了眼挂在旁侧的油灯,径自取了火折子,点燃长芯。橘色的孤灯柔柔地照亮了屋内一角,荆蔚提拎着钩把稍微举高,正巧映了痴尼那蜡黄枯瘦的面容。他温和地笑着,乌黑的双瞳里却带着让人看之不透的奇异流光。 女尼微微一颤,茫然的双眼不免有些反应迟缓,她一反常态地点了点头,接过油灯乖巧地跨入门槛、走进里间。 女尼毕恭毕敬的声音缓缓传来,荆蔚一愣,竟没料到禅堂内有人,更可说是从未觉到一丝生人的气息。他心下愕然,不觉怀疑起这个事件中究竟藏了些什么人物,为何区区一个没落女尼都能够有如此修为? 荆蔚缓缓吸了口气,将警惕度提到满点,女尼守在外面,闪烁的灯光从门背后照了进来。房间里依旧没有声音,直到进了深处,他才借着宛如鬼火似的灯光看见那角落悬梁上、随风摇摆的黑色人影。 他惨然涩笑,难怪他觉不出人气、听不见声音,还以为里头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高手人物,却不知那素心大师早已悬梁自尽,而门外的痴傻女尼竟也没有埋葬尸体,让她如此凄惨地悬挂至今。 再不去看枯朽死尸,荆蔚翩然转过身去。眼下的情景他虽有点看不过去,却也不至于满心怜悯地帮忙收尸。却不料方踏出一步,耳边竟然风声骤响,不甚结实的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躲在尸身之后的刺客见扰乱不成,连忙将剑锋一转,朝盗帅所在的地方当胸刺去。这一剑既快又毒,如此近的距离能够安然躲过的少之又少,荆蔚却只微微一笑,举手抬袖,用扇子在剑面上稍稍一压、就着力道朝另侧腾空翻转,轻轻松松地落在地上。 化去一剑,盗帅又怎会不知后面的杀手,暗器射出的那刻,他便顺着坠力沉身一倒,那急速射来的利刃乌光堪堪擦过长衣外袍:“噗”地一声、在门边不远停了下来。 盗帅低低一叹,不由想起自己此身虽从不杀人,但因他而死的却绝不少见。 女尼没有即死,依旧残有几丝气力,她睁开双眼直直地看进盗帅的双眼,这双原本混沌迷茫的眼睛突然变得透彻明亮。她每每张嘴,却被涌出的腥咸所填满,好几次才吐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无……无……” 只是知道又如何?谁又能确定,他真不是荒漠中的一粒沙尘? 盗帅自嘲一笑,黑色的眸子里闪过少有的冰冷和杀意。前世今生,他甚少被人如此肆意玩弄而探不出分毫,他可以谈笑风生、和颜悦色,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忍辱负重、咬牙屈服,却从不代表有个好脾气。 辗转回城已是夜市阑珊,荆蔚在街上站了一会,便向客栈走去。一日之中,他上山进庙沾死尸,可谓风尘仆仆,惹得一身脏。时代养人,在那个水电便利的世界生活了几十余年,就算极能忍耐脏乱泥腥,骨子里还是挺爱干净的。 如此,想是换了名姓……甚至,容貌? 要回客栈必会经过快意堂大门,门前立着的骏马,让盗帅不免多瞧了几次。 如此,开着自家爱车四处风光的,却是那群混蛋损友了。要弄个恶龙、麒麟什么的来骑上一骑。 突然想到什么,荆蔚连忙掠进屋里厅堂。未到子夜,本应是快意堂赌局最为热闹的时候,为何外面门可罗雀,里头更是悄然无声?沿途扫过赌客侍女以及躺在地上的保镖大汉,盗帅脚不停歇,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一声不吭地隐在角落。 老变态身子歪了一下,嘴角抽搐地看向面无人色的冷秋魂。美人告白还整上这么一副死人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只好龙阳呢。又饶有兴味地瞅着手持长鞭的黑衣之人,雪肌薄唇、乍看确是一个充满英气的貌美少年,但断袖敏锐的直觉表示,此人无疑是个胸前粘了两个包子的妙龄女子。 说来……倒没听说那人生了个如此标志的女儿。 一时间,房间里充满了长鞭那宛如蛇尾般的嘶嘶响动,以及间或一下的钉嵌的声音。瞬息而已,六粒骰子已经全部顶入墙壁,同一点、同一处,只露出最后那面鲜红的一点。 冷秋魂见状顿时青了脸色,他颤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不算,这怎么能算!?” 一卷一抽一扬,看似简单却刚健有力。又是“夺”的一下,钢刀脱开冷秋魂的手,死死插入了大厅高梁。红绸飘飞,不多不少地在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留下一条细细血痕。 仅此而已。虽然麻烦,却也有趣。 作为一个资深级断袖,荆蔚自不会满怀欣喜地向女子投怀送抱。若赌,他也不是没有让人信服的法子,好玩归好玩,却也依旧费时费力。他将冷秋魂圈在自己怀里,下巴磕在身前肩窝。走出,悄无声息;夺人,不动声色,且不说屋内那些个围观的,想必就是面前那两个当事之人也毫无知觉。 荆蔚眉宇含笑,以极暧昧的方式歪头瞧着面前的女子:“阁下可是从沙漠来的?” 盗帅没有回答,他松开傻在一边的冷秋魂,漫不经心地拾了粒混乱之时掉落的骰子。小小的骰子被抛到空中,随意地弹了一下,白色小块便腾起飞出,去势却慢得惊人。宛如被一股无形的柔水轻轻托起,慢慢地移向砖砌的高墙。 只见那方型小骰不紧不慢地蹭向墙上洞穴,微微向里顶了一顶,陷入卡下,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安静平稳、悄无声息。 露这一手并非为的赌博,而旁人看去多少他并不在意,其中功力深浅、手法奥妙,只要这习武的当事人明白,那就够了。 少女神色一沉,有些惊愕有些愤怒,最多的却是无奈溃败。在这人面前,她仿佛是个无知雏儿,即便对方满脸带笑、云淡风轻,却终只能僵僵站在原地,不敢妄动。她不明白,自己从小在父亲身边习武练功,四周更是孔武有力、忠义豪爽的沙漠男儿。论武功,父亲自是非同寻常;论身材,任谁不是魁梧百倍? 达到目的,荆蔚微微侧身,朝冷秋魂勾唇一笑:“冷兄可否稍做回避,将此事交由在下处理?” “一画、一信、一人。”荆蔚一直是从容的,看进女子眼里的神态甚至带了些安抚的意味。他喜欢男人,却也绝不会轻视女子,只要不添麻烦,像这类刚毅坚强、聪明果决的,向来也算欣赏珍惜。 女子闻言一颤,不由退了半步,很快又咬牙稳了身型。她死死盯着楚留香,目光变得狠烈锐利,仿佛稍一松劲自己又会溃不成军。 面对炮弹似的连连疑问,盗帅眨了眨眼,好笑地说道:“姑娘可还记得,此刻是我在问你?” 荆蔚依旧是笑,他青烟似的窜到少女身后,在耳边嬉笑着说道:“大怒伤身,像姑娘这样貌美的女子,切勿因此而有所折损。” 这一招“云底飞星”正是昔年纵横天下那“大漠神龙”的平生绝技。招式狠毒,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曾经丧命于此。 女子倒抽一口气,却已同时击出七鞭,每一鞭都宛如卷云,一个又一个地绕着圈圈。 好一个……圆环套圆环娱乐城……也不知一会是否能看到有人被放到天空做风筝。一扫,也不是闹着好玩的事。老变态一面闪避,一面不动声色地扫看四周,最终在瞧见赌桌上那柱形签筒,才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