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雪舞苍原(六) 眼见天色渐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犹豫要不要黑夜过山时,忽见前方有几骑过来,他忙将毡帽拉下些,缓缓而行。 马上那人正是明飞,他乍见宇文景伦,大喜不已,但此处尚是两国边境,不便行礼,只向他点了点头,又招呼前面几名飞狼卫回转。众人心中狂喜,急忙拥着宇文景伦回转霍州军营。 明飞避过雪暴,便四处寻找宇文景伦,未果后回转霍州。滕瑞得禀,急派飞狼卫乔装打扮,冒着暴雪入月戎寻找宇文景伦。但众人一直在当日那处附近寻找,两日后找到被飞石击中而受了轻伤的易寒,却始终未能找到宇文景伦。 待宇文景伦用过晚饭,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众将,走近道:“王爷,您既归来,今夜是最好的突袭时机。” 宇文景伦抬头道:“先生,景伦心中有些犹豫。” 宇文景伦站起慢慢踱着,嘆了口气,道:“不瞒先生,景伦此次去月戎,感受颇深。沙罗王虽然暴虐,但月戎边境民众尚是安居乐业,生活自得其乐,我们如若攻打,势必要破坏现在这种安宁。这一仗———到底该不该打?” 他当日虽拒绝离开宇文景伦,但这数月来时时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宁平王、毅平王所造杀孽,后又因此而战败,内心无时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独坐灯下,他也不时拷问自己。此刻听宇文景伦之言,长长嘆了口气。 滕瑞收起愧意,静静问道:“敢问王爷,前朝燕国是如何灭亡?” “再敢问王爷,王爷此番若是不征月戎,藉机掌控西边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回兵权,以后可能登上帝位?” “太子身后是何势力?”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续道:“何况,这些贵族只知为本部落争利,对皇上和王爷的汉化改革诸多不满,若让他们掌权,皇上的一片苦心经营,王爷的一番雄心壮志,只怕都会付诸东流。眼下,只要我们火速拿下月戎,且将伤亡降到最低,就可控制西部大权,到时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夺回权柄,一统北疆,就―――” 滕瑞躬腰道:“请王爷相信滕瑞,我已拟好作战策略,只要能突袭拿下沙罗王,必可以最小的伤亡收服月戎。王爷若是怜惜月戎百姓,日后多施惠政便是。” 顿了顿,他又道:“此战以拿下沙罗王为要,其余月戎各部,特别是南面的硕风部,先不要去动他们!” 桓宣王率大军突袭月戎,在军师滕瑞的布置下,一万人攻昆陆府,一万人攻燕然道,五千轻骑箭兵布于阿布利峡谷,正面则以飞狼营和先锋营三万骑兵闪电奔袭,直取疏勒府沙罗王大营。 沙罗王从梦中惊醒,率部仓卒应战,无奈阵脚已乱,近两万精兵被桓军上百支分队切割开来,沙罗军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营。 未及百里,至阿布利峡谷。易寒率五千桓军发箭如雨,杀声震动雪野。“赤雪”马虽神勇,也无法救主逃离。沙罗王誓死不降,拼至最后一刻,最终力竭,死于易寒剑下。但其死后仍拄刀立于雪野中,巍然不倒,只是双目圆睁,似在遥望南方。 宇文景伦采纳滕瑞之言,为减少平民伤亡,并不发起攻城战,而是包围阿什城,切断其水源,并不断派人城下喊话,劝降月戎可汗。 兵围七日后,城中百姓断水断粮,死伤惨重。就在宇文景伦犹豫是否要发动攻城战之时,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卫兵攻出城门,同时,阿什城内火光衝天。 桓军重新集结,将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杀,最后剩可汗孤身一人,立于上万人包围圈中,刀横胸前,痛骂桓贼后,吐血而亡。 待稍得喘息,宇文景伦踏入了月戎王宫。 明飞押着一人过来,道:“王爷,默公子请来了。” 宇文景伦却是当日与默怀义一番交谈后便上了心。他知明飞暗探出身,并无治国之能,只能用其忠心,要想治理好月戎,却需另寻良才。默怀义饱读中原诗书经略,又有经国济世之志,堪称治国良才。攻下疏勒府之时,他便下令将默怀义拿住,一路随军带往阿什城。 默怀义不言,宇文景伦道:“令尊也在本王手中,本王会将他放了,只请默公子助本王一臂之力。”阿爸更非贪生怕死之徒,休得多言!” 默怀义身躯微震,不再说话。 默怀义双唇抿紧,但宇文景伦却从他倔强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鬆动。 此时又下起了大雪,大片雪花扬扬而下,落在默怀义的发梢肩头。他与宇文景伦对立着,两人眼神交锋,宇文景伦意态平静,面带微笑,负手而立,默怀义坚持了很久,眼神痛苦,面容不断扭曲变换,显是内心极度挣扎,直至双脚发麻,终轻轻点了点头。 果如所料,可汗幼子阿史那在一千死士的护卫下千里逃亡,直奔南边,寻到其堂姐、沙罗王的女儿黛真公主。 黛真公主以往很少在人前露面,此番临危辅佐年少的新可汗,却表现出了极高的智慧与才能。她用兵得当,极善使用突袭战法。桓军攻下阿什城后有些鬆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竟在半个月内被黛真公主率军连续收復三城。 宇文景伦与滕瑞知形势不妙,急调驻防在两国边境的三万人马过来支援。滕瑞迭施计谋,采取诱敌和分片切割战术,方将黛真公主所率人马阻于斡尔河。 第二日,桓军诱攻,黛真公主不察,率兵攻过斡尔河,浮冰鬆动,黛真公主所率人马纷纷掉入冰河之中,死伤无数。 这一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月戎军大败,却不屈服,雪野中赤血殭尸触目惊心。待宇文景伦率主力进行最后一轮衝击,已是黄昏时分。 宇文景伦此时放下心来,另有打算,便也不急着拿下这数百人,只命人将他们围困在小山丘上。 滕瑞微笑道:“这个黛真公主,采用的竟是马贼战术,可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她毕竟是草原女子,不善兵法,兵败是迟早的事情。可是王爷,眼下咱们不能杀她和阿史那,只能劝降。” 滕瑞马上明白中计,道:“山丘上的不是阿史那,咱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命易寒带一万人前去与慕容光会合追击。 宇文景伦看着这些人不畏死地衝下来,皱眉道:“这些都是死士,成全他们吧。” 箭矢寒光幽幽森森,上千箭兵列于阵前,拉弓搭箭,对准了从山丘上衝下来的月戎兵。 杀声中,宇文景伦微微眯起眼睛,但见冲在月戎兵最前面的是一个红色的身影。那身影越衝越近,火光下,宇文景伦也终看清了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容。 滕瑞急智,虽不明宇文景伦为何不许射箭,令旗一变,箭兵退后,铁甲兵攻前。宇文景伦早打马衝了上去。 无奈她武功不高,冲得一阵便脚步踉跄,眼见一名桓兵大刀就要砍上她的右肩,大喝声传来,宇文景伦及时赶到,架住了这一刀。 绮丝丽如遭雷击,她本力战多日,已近虚脱,再在这生死阵前猛然见到思念多时的心上人,再也支撑不住,弯刀呛然落地,身子一软,倒在了宇文景伦怀中。 两个月来,除去紧张的战事,他时时思念着她。他少年丧母,又志向远大,一直以耽于男女情事为戒,埋头于军国大事。直至遇到绮丝丽,二人在暴风雪中互相扶持、救护婴儿、抵抗恶狼,又独处数夜,这美丽奔放的女子令他倾倒,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阵前重会绮丝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宇文景伦有些不忍,滕瑞又道:“这名女子,据被擒之人所言,她就是黛真公主。” 毡毯上的绮丝丽却已醒转,她听到二人对答,缓缓坐起,眼神冰冷,紧盯着宇文景伦。宇文景伦心中一痛,挥了挥手,滕瑞退了出去。 绮丝丽猛然打开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你―――究竟是什么人?” 绮丝丽面上血色尽失,身形晃了晃,宇文景伦忙将她扶住,却见寒光一闪,本能下身形急速后仰,才避过绮丝丽手中的短刃。 宇文景伦大骇,和身扑来,夺下她手中短刃,绮丝 这短短数招,他竟觉浑身无力,双腿一软,抱着她坐于毡毯上。良久方轻声道:“绮丝丽,我不是有心骗你。我身份敏感,不能轻易洩露。攻打月戎,也是形势所逼,我也有心治理―――” 宇文景伦喃喃道:“你真是黛真公主?” “那为何沙罗王要追捕你?你为何又叫绮丝丽?为何在硕风部?” 她声音渐低,宇文景伦将她用力抱住,又往她体内输入真气。绮丝丽穴道被点,无法挣脱,只得冷冷看着宇文景伦,道:“阿母因生我难产而死,临终前求父王把我送回硕风部。父王舍不得,可我越长越像母亲,他看着伤心,终将我送回思结舅舅身边。” “是,所以我在阿什城叫黛真,到了硕风,我就是绮丝丽。那日篝火大会,我是去探望父王的,但他逼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当然得逃走。却不料会遇见你。” 绮丝丽却浑身颤栗,声音冰冷得不像从她喉内发出:“我不认识你!我爱的是元静,是那个勇猛威严、情深义重的元静,而不是你这个发动战争、沾满了我亲人族人鲜血的桓贼!” 滕瑞道:“已经追上阿史那了,他们大约三千人,易堂主率军将他们包围在赫兰台。喊过话,说是誓死不降。” “说说。” “可月戎人血性刚烈,劝降只怕有些困难。” “王爷,这位既是黛真公主,又与王爷是旧识,王爷何不带她去阵前,让她劝阿史那投降?” 滕瑞微愣,想了想,便道:“她如不愿劝降,那我们就逼降。” “是,黛真公主威望极高,阿史那又全是仰仗于她。我们将她押到阵前,逼阿史那投降,否则便杀了她。” 滕瑞忙道:“王爷放心,不是真杀,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若是成功逼降阿史那,可以减少伤亡,也是造福月戎百姓之举啊。” 宇文景伦回到大帐中,只见绮丝丽睁大眼睛望着帐顶,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他将她扶起,却不敢解开她的穴道,只是抱着她,不停摩挲着她的秀髮。 宇文景伦急忙鬆开她,低头看着那显得有些麻木的面容,道:“绮丝丽,你―――” 宇文景伦再度抱紧她,充满失而復得的喜悦,连声道:“好,好,我都答应你。” 待宇文景伦带着绮丝丽赶到,已是日落时分。这日风颳得很大,巨大的紫色麒麟王旗下,宇文景伦看着绮丝丽,轻声道:“绮丝丽。” 宇文景伦喉间低应一声,绮丝丽嘴角浮起蔑视的笑容,淡淡道:“我说得没错,你真的不应该叫元静。”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土城。 “阿史那!”她放声高呼。 绮丝丽落下泪来,大声呼道:“阿史那,月戎人最崇拜的是什么?” 绮丝丽欣慰而笑,呼道:“是!阿史那,月戎的英雄们,你们要做高高飞翔的雄鹰,要做不屈的勇士!” 高台上,阿史那眼睛一片模糊,拚命点头。高台下,绮丝丽转过身去。 绮丝丽走得几步,忽然伸手夺过一名飞狼卫手中长剑,红影急奔,挺剑刺向大步走过来的宇文景伦。 飞狼卫们不敢违令,招式受束,便让绮丝丽再衝前数步。易寒眉头微皱,闪身上前,不过两招,便震飞了绮丝丽手中长剑,他剑尖也指在了绮丝丽胸前。 他话尚在嘴边,绮丝丽转头看了看他,冷笑一声,纵身前扑。 宇文景伦正被绮丝丽那一眼看得有些恍惚,忽见绮丝丽自尽于易寒剑下,骇得心弦一震,不能动弹。 阿史那擦去眼泪,握起长枪,呼道:“月戎的勇士们,我们就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杀光桓贼,为族人报仇!为黛真姐姐报仇!” 三千人的怒喝声如巨风一般,自赫兰高台涌出,带着无畏的勇气、不屈的灵魂,衝向桓国数万大军。 滕瑞也被绮丝丽自尽之举惊得有些呆了,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及至阿史那率军攻出赫兰台,他才回过神,举旗指挥作战。 战事将要结束,明飞急奔过来:“军师,王爷他―――” 鲜血,染红了赫兰台前的皑皑白雪。阿史那与三千月戎兵无一生还,桓军也死伤惨重。 黛真公主与阿史那不屈战死,三千将士血洒原野,无一投降,月戎震动,族人群起反抗。 桓天景四年二月,宣王大军终彻底收服月戎。 宇文景伦启程返国,已恢复本名“阿木尔”的明飞带着默怀义一路相送,默怀义看着手中抱着的跋野风,心中仿若空无一物。 宇文景伦早传令寻找阿丽莎和跋野风,阿丽莎被押到他面前,自认出了绮丝丽姐姐日夜思念的情郎,也见到了站在宇文景伦身后的默怀义。 自那日绮丝丽惨死,宇文景伦伤心下吐血,引发内伤,一直未癒。他默默接过跋野风,低头望着熟睡中的跋野风,伤痛难言。 春风中,宇文景伦下马,回头道:“怀义。” 默怀义随着宇文景伦在草原上默默地走着。跋野风已快一岁,极为活泼,揪住宇文景伦王冠的束带,咯咯笑着,忽然望着他,清晰地唤出一声:“阿爸!” 春风拂过草原,他许久才再抬头。见默怀义黯然神伤,他笑了笑,又转头望向一望无垠的草原,轻声道:“怀义,你不要怪我,不让你随阿丽莎而去,不让你遵守你们对着雪神发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