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雪舞苍原(七) 宇文景伦回朝后,先向皇帝交旨覆命,接着又和军师腾瑞、易寒诸人忙着处理各项交接事宜,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诸事处置停当。这才惊觉,三人自回来之后,都没回过家。宇文景伦忙下令两人回府休息,两人自是推辞一番。宇文景伦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时候?本王仰仗两位的日子还长着呢,二位要是熬坏了身体,岂不是本王之过?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军师一道走。”两人这才作罢。 腾瑞忙道:“王爷说哪里话?王爷屈尊,寒舍蓬荜生辉。”两人打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伦嘆息道:“先生也未免素俭太过了。” 宇文景伦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先生胸有大志,景伦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实在是景伦之福啊。”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倒是我矫情了,以后我们就不要来这套虚的了。” 滕瑞微笑道:“这是我江南家乡的青螺茶,此地没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队从华朝带过来的。小女自己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雪水泡製的。” 滕瑞忙道:“这怎么可以?于礼不合———”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书信里提及此事,不过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随王爷凯旋回京了。” 滕瑞心中甚是为难,面露难色。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终要做个决断,便站起来,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请王爷稍等片刻。”告罪后,便走入后堂;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厅中慢慢踱步。他虽然也来过滕家几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进了滕瑞那个书籍盈架的书房,极少在客厅逗留。此时他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不大的客厅,见它陈设虽然简朴,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坐着的八仙椅前,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中的炭火红透,给这个小小的客厅平添了几分暖意,几案上供着一瓶腊梅,不起眼的的黄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却让人感到了一丝正在萌生的暖意。 中堂前面的几案上放着一部书,宇文景伦拿起来,见是一本《兵策》。这书他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也不为意,只是等得无聊,便随手翻开,却见书中誊写的字迹秀雅端庄,每篇下面还用密密的蝇头小楷作註释和批评。其中很多观点,宇文景伦竟是前所未见,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细细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书已看完,宇文景伦才惊觉时间竟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滕瑞竟还没出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把书放回桌上,忽然发觉书的封底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绮字。宇文景伦忽然有点忐忑起来,数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渗出汗水,坐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竟让他比大战前夕还要紧张。 宇文景伦大笑:“无妨无妨,本王正好拜读了令千金的高论,真是别开生面。” 宇文景伦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宇文景伦微感失望,强自笑道:“先生直说无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伦这等粗鲁武夫吧。” 宇文景伦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么考量小王呢?” 滕瑞说完,又向宇文景伦拱手告罪:“小女年幼无知,衝撞了王爷,实在是罪该万死。唉,内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无方,娇纵得这丫头无法无天。我说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还望王爷看在我的一张薄脸,汪量海涵。” 滕瑞还想说什么,宇文景伦摆摆手,道:“先生勿忧,景伦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君臣的情分。” 少顷,他端着一个托盘上来,送到宇文景伦面前,躬身道:“这就是题目。” 滕瑞道:“小女请王爷从这四 宇文景伦沉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细地看看了,又放下,再展开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极详尽的诸国地形图。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刚想说我就选这个,忽然又犹豫起来。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终于毅然放下羊皮卷,拿着那碟盐巴,抬起头对滕瑞说道:“选好了,请小姐裁定吧。” 过了一会儿,滕瑞笑容满面,快步从后堂走出,手中仍然托着那个托盘。宇文景伦一见,心中大喜过望。 宇文景伦看见托盘上,放着一朵红绒花。依照桓国习俗,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边还放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宇文景伦虽然不熟悉华朝婚俗,但大概也知这是给自己的信物了。 滕瑞连称“岂敢”。当下两人心情舒畅,又坐下谈了好一会儿宇文景伦才告辞离开。 宣王宇文景伦要向军师腾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国京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上至朝中的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宣王征服月戎凯旋归来后,声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门都纷纷打起这位未婚王爷的主意。没想到,这位往日眼高于顶的王爷不仅不肯在几家豪门之中选妃,还居然要选一个华朝女子为正妃。上京的高门望族都愤愤不平,感到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朝中反对的摺子如雪片一样投到皇帝面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极口夸讚滕女的贤德聪慧,还说正妃若非滕女,便终身不娶。 三月十五,黄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伦的大婚之日。这位已经声名动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国人吃了一惊。她带来的嫁妆,既非金珠宝贝,亦非绫罗绸缎,竟是一箱箱的汉文典籍,经史子集,兵策医书。桓国上上下下又是一阵轰动,一时之间,上京的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谈资。 名闻天下的军师腾瑞,双手颤抖着扶起女儿,两眼通红,半响才说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宣王府张灯结綵,宾客盈门,府门外,禁卫军警卫森严。皇帝和太后亲自在华堂之上主持婚礼大典。 他牵着同样身穿大红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婚礼没有按照桓国传统,请巫师主持,而是请了上京新建的玄昙寺的主持文觉大师来做司仪。太子和几个极力反对皇帝和宣王汉化的大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头。 皇帝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颌首微笑,显见喜悦之情发自内心。太后也是满脸笑容,一脸慈爱。宇文景伦心下感动欣喜,只觉得抑郁多日后,今日才阴霾尽扫。 那人狞笑一声,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伦的喉咙,喝道:“桓贼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怀高超武艺。 宇文景伦把断弓向那人脸上掷去,撕啦一声,袍袖已经被匕首划破,所幸他所穿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线绣成云海图案,只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层皮。 那人武功并非十分高强,但使出的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宇文一时也无法脱身。 刺客一口鲜血喷出,易寒忙闪身躲过。刺客趁这空檔,一跃而起,竟向着太子这边衝过来。 刺客惨叫一声,双目圆睁,举手指着太子,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大喊一声:“ 你、你、竟然杀人灭口!————”说罢,倒地气绝,死不瞑目。 事发一瞬,蒙着盖头的新娘便马上扑过去,挡在太后身前,拉着太后闪在一边。此时太后惊魂甫定,还紧紧拽住新娘的手,忽觉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感动地拍拍新娘的手,转头怒道:“这都是谁做的警戒?!如何让刺客混进王府的?!” 宇文景伦厉声喝道:“易寒,你负责王府警卫,竟然如此大意,险些酿成大祸!如若皇上太后有什么差池,你罪该万死!我问你,此人是怎么混入府中的?” 太子闻言大惊,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 易寒不语,弯腰掀开刺客尸体的衣服,果见腰间拴着一块腰牌。原来筹备婚礼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为了向风头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动提出从太子府拨出一批侍从过来帮忙,没想到竟然在自己这儿出了纰漏。 皇帝忙起身向太后告罪道:“让母后受惊,是孩儿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后请放宽心怀,先到后堂压压惊,后事且让小辈们去操心好了。”说完,便让人先把太后和新娘送到后堂休息。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刚才他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竟没想起刺客临死那句话,现在才惊觉,这句话才是杀人不见血的钢刀。他望着皇帝鹰隼似的目光,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皇帝沉吟一下,道:“也好,暂且这么着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别叫这些鼠辈搅了兴致。至于查案的人选,你明日让腾瑞选个合适的人来吧。”宇文景伦忙答应一声。 宇文景伦处置停当,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给兵部司去办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这孩子是好样的,可别吓着了她。我和太后也得回宫了。” 皇帝登上辇车离去之时,又转身拍了拍宇文景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好歇几天吧。以后,要你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宇文景伦笑了笑,躬身相送,接着又应付了几轮来敬酒的宾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极好,这位宣王素来端严自持,虽然待人和蔼 ,但颇有威仪,百官对他很有几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过分放肆。加上今天的这场风波,有些精明知机的官员已经看出,朝中局势马上将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是万万不可站错队的,于是更着力巴结,不敢有丝毫得罪。酒过几巡,大家便齐声起鬨,劝宣王不必客气,良宵苦短,赶紧回去洞房花烛要紧,这里就不须他来费心招待了。 园子里一片寂静,这里离前厅比较远,前面的喧嚣热闹都几乎听不到了。夜雾仍寒,风露沾衣,但空气中已流动着一股草木的香气,耳边也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这一切都让人恍然发觉:春天,是真的来了。 几支通红的手臂般粗细的牛油蜡烛,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床上铺着鲜红的鸳鸯戏水锦被,垂着鲜红的锦帐,锦帐上金色的流苏,随着夜风在烛光中轻轻摇曳,一阵阵似有还无的清冷香气在飘浮氤氲,宇文景伦觉得自己就像堕入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闻到的腊梅的香气。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一下心神,轻轻走上前去,在她面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掀开了盖头。 一直垂着头的女子,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烦躁不宁的心绪忽然就宁静了下来,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似乎在这样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骯脏污浊也无处遁形 。如果说绮丝丽是火,让人燃烧,叫人疯狂,那么她就是水,让人安宁,叫人信赖。 那个女子就用那种深澈的眼神注视着他,低声地重复道:“不是太子。” 她摇摇头,平静的说:“太明显了。谁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目不转瞬,轻轻说;“是你,对不对?” 她摇头,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她又摇摇头,垂下眼帘,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声说:“皇上知道的,我还向谁告发?” “所以,我不反对你当太子。你来当太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只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恳请王爷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杀孽已经太多了。王爷的手上,不要再沾鲜血了。” 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躲避宇文景伦灼人的目光,半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嘆了口气,道:“父亲说,你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宝剑若一味锋芒毕露,不知收敛精华,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断。” 她忽然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闪亮,坚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浑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动,宇文景伦不禁呆住。 宇文景伦怔住,她微笑,继续说道:“桓国 宇文景伦低下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洞房里寂然无声,他只听见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锦帐上挂钩被风吹起,互相撞击发出的轻响。一剎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远的和不久远的,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胸中似有什么在不断地涌动,一股热热的东西渐渐地衝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既感激又难受。 “滕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后,就请你来当我的剑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