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点滴在心 延晖殿中,关于“摊丁法”的争议已进行了大半日。庄王的后背早已湿了一大块,觉得自己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殿内仍在推诿争吵,皇帝的面容早已沉得如殿外的暮色,内侍们在点燃巨烛时,手都有些战战兢兢。 此次殿会是大朝会,因为要落实“摊丁法”,京城凡五品以上官员、王公贵族都需参加,包括很多閒散的贵族王侯。各人为了少缴税银,绞尽脑汁逃避推诿,到后来为了相互攻击对方,又扯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丑事,皇帝坐在宝座上,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姜远带着两人奔入殿内,那二人扑倒于地。陶内侍早奔下台阶,从一人手中拿过军情急报,又急速奔上銮台,奉给皇帝。 他手中的军情急报,“啪”的一声,掉落在织满“九龙图”的锦毡上。 董学士、裴子放、陶行德随后而上,太子慌不迭叫道:“传太医!” 由于皇帝是习武之身,众臣恐其是“走火入魔”,不敢挪动。直至太医赶到,扎针护住心脉后,方小心翼翼将龙体抬至内阁。 首正张太医率着一大群太医围在皇帝身边,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太子急得在旁大声呵斥,董学士将其请了出去。 太子见他欲言又止,急道:“快说!” 董学士镇定道:“张太医就直说吧。” 庄王上去踹了他一脚:“是什么?!快说!” “只怕怎样?!”静王厉声道。 待张太医站起,董学士和声道:“能不能用药?” 张太医鬆了口气,又道:“圣上现在经脉闭塞,药石难进,得有内家高手助臣一臂之力才行。” 华朝承熹五年五月初一,河西失守战报传入京城,皇帝急怒攻心,昏倒在延晖殿,太医连日用药,仍不醒人事,病重不起。 经内阁紧急商议,皇帝病重期间,暂由太子监国,后宫暂由静王生母文贵妃摄理。 河西府失守,京城告危,经内阁商议,太子下诏,急调苍平府肃海侯三万水师沿潇水河西进,护卫京师,小镜河以南三万人马回撤到京畿以北,另从瓮州、罗梧府、洪州等地紧急征兵,北上支援长风骑。 夜风中,马蹄声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跶”声。 马儿仿似也听到她心底深处、那声郁然低迴的嘆息,在一处草丛边停了下来。 马儿喷鼻而应,低头吃草,江慈不自禁地回头看了看。 帐内,烛火渐渐燃到尽头,裴琰却仍是默立。 裴琰猛然回头,江慈挑帘而入,抬头见到裴琰,往后退了一小步,旋即停住,静默片刻,平静道:“相爷,您怎么在这里?” 江慈一阵沉默,又慢慢走至帐角,将先前套在外面那哨兵的军衣脱下,理了理自己的军衣,并不回头:“不走了。” 江慈转过身,直视裴琰。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闪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耳边听到她坦然的声音:“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决定回来,不走了。” 裴琰却是一阵急咳,江慈脚步顿了顿,听到身后之人咳嗽声越来越烈,终回转身,扶住裴琰。 “―――是。”煎好?” 裴琰冷冷道:“你想留在我长风骑做军医,就得听主帅的命令。去,把药炉端来,就在这里煎药,煎好了,我就在这里喝。” 江慈将药倒入药罐内,放到药炉上。裴琰在草席上盘腿坐落,静静凝望着她的侧影,忽用手拍了拍身边。江慈垂目低首,在他身边坐下。 裴琰长久地沉默之后,忽然开口,似是苦笑了一声:“安――澄,第一次见到我时,我正在喝药。” 裴琰却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望着药罐上腾腾而起的雾气,眼神有些迷蒙:“我从两岁起,便洗筋伐髓,经常浸泡在宝清泉和各式各样的药水中,每天还要喝很多苦到极点的药。直到七岁时,真气小成,才没有再喝药。” “安澄和我同岁,还比我大上几个月。我记得很清楚,裴管家那天将他带到宝清泉,我正在喝药。这小子,以为我是个病胚子,又仗着一直在南安府和一帮孤儿打架斗狠,以为自己有两下子,颇有些瞧我不起。”裴琰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微而笑。 裴琰想起当年在宝清泉,那个被自己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小子,笑容逐渐僵住,语调也有些苦涩:“没什么,就只是,让他认我做老大,唯我之命是从而已。” “是啊。”裴琰微微仰头,这几日来,他胸中积郁,伤痛和自责之情无法排解,这刻彷佛要一吐为快:“这十八年来,他一直跟着我,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我有时练功练得苦闷,还要拿他揍上几拳,他也只是咬牙忍着。我和玉德,有时偷溜下山,去南安府游逛吃花酒,他和许隽,便装扮成我们的样子,留在碧芜草堂。有一次,被,被母亲发现了,将他们关在冰窖中,快冻僵了,我和玉德跪晕过去,才被放出来。” 江慈知他积郁难解,只是默默听着,也不接话。 江慈迟疑了一下,轻声应道:“嗯。” 裴琰轻抚着那疤痕,喉内郁结:“那一年,麒麟山血战桓军,我带着两万人负责将五万敌军拖在关隘处,当时桓军的统领是步道源。我那时年轻气盛,仗着轻功,从关隘上扑下,斩杀步道源,又在安澄的配合下,攀回关隘,却被步道源的副将一箭射中这里。 “当时战场上连草药都寻不到,安澄将这块坏死的肉剜去,用嘴给我吸毒,我才保得一命。他却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直至我寻来良药,方才醒转。” 江慈默默地替他将裤腿放下,又将绑腿重新扎好,坐回原处,低声道:“相爷,人死不能復生。安大哥死在战场上,又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在天有灵,见到相爷这样,心中也会不安的。” 江慈听他言中满是痛悔之意,侧头看向他。裴琰呆呆望着药炉内腾腾的小火苗,轻声道:“如果,如果不是我一意要借刀杀人,消耗高氏的实力,他们就不用退到青茅谷;如果不是我太过自信,轻视了宇文景伦,也轻视了他身边的那个人,便不会这么託大,在牛鼻山多耗了些时日,他也不用―――” 裴琰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微微点头:“是,再回到一个月前,我还是会先赶去牛鼻山,还是会借刀杀人,灭了河西高氏。只是,不会这么託大,必会做出妥当的安排。” 裴琰嘆了一声:“是啊,现在后悔也是没有用的。当初真是想不到,宇文景伦会这般厉害,桓军也绝非擅勇之流。” 裴琰苦笑着望向她:“你这是讽刺我,还是劝慰我?” 裴琰却忽然大笑:“是,你说的是大实话。包括子明,包括三郎,甚至连你,都不是我能掌控的。” 裴琰过来,皱眉道:“还是这么毛燥!”伸手要握住她的双手。 裴琰有些尴尬,坐回原处。江慈用军衣将手包住,拎下药罐,将药缓缓倒入碗内,待药不再滚烫,端给裴琰。 江慈道:“还是让崔大哥帮您―――” 江慈无奈,只得又到医帐将草药捣好,拎着药箱回到帐内。 裴琰眼中锋芒一闪,紧盯着她,缓缓道:“你-怕-我?”若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又怕我洩露什么,就将我杀了,你也不必再派人监视我。长风卫的大哥们,应该上战场杀敌,而不是监视我这个没用的人。” 裴琰面上闪过恼怒之色,呼吸渐重。他长久凝望着江慈,忽觉眼前这个淡定从容的她,与以往那个得趣的小玩意大不相同。他与她对望良久,终缓缓开口:“从明天起,你就负责为我疗伤,不得懈怠。” “还有。”裴琰顿了顿,道:“你就负责为我一人疗伤,其余的伤兵,你不用管。” 裴琰恼道:“你不听从主帅命令?” 裴琰目光闪烁,许久方道:“也行。你忙你的,但我帅帐有传,你便得到。” 一刻钟满,她将银针一一取下,裴琰还是坐着不动,她又轻轻替他将衣衫披上,见他还是不动,只得跪于他身前,替他将衣衫结带系好。 江慈系好结带,轻声道:“相爷,您早些回去歇着吧。您早日将伤养好,长风骑才能早日将桓军赶回去。” 裴琰脚步顿住,却不回头。 裴琰回首,微微而笑:“我长风骑,不介意多一个女军医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裴琰远去,江慈静默片刻,赶到医帐。 待药煎好,她又将草药捣成糊,准备好一切,走向卫昭军帐。 卫昭悠悠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上下看了江慈几眼,扬了扬下巴。江慈将药端上,卫昭饮尽,轻描淡写道:“倒还记得给我送药。” 她打开药箱,卫昭到席上躺下,眼神微斜,注视江慈良久,忽道:“为什么回来?” 江慈按住针口,见卫昭似讥似笑,别过脸去,半晌,轻声道:“三爷,以后,你不用再派人保护我。” 江慈慌不迭地鬆手,平定心神,找准穴位,扎下银针。她再抬头望向卫昭,正容道:“我还要谢过三爷,宝璃塔内救--命--之--恩。”说完视线凝在卫昭面上。 江慈轻呼出一口气,微微笑了笑。卫昭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忽然伸手,一股真气自江慈脉间传入。她在席前慢慢坐下,任卫昭握着自己的手腕,任他的真气,丝丝传入自己体内,驱去多日来的疲劳与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