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闻弦知意 魏五婶抬头看见,忙起身替她将外衫系好,道:“公子吩咐了,不让姑娘出来走动。” 她在竹凳上坐落,望向木屋旁的桃林,语带惆怅:“今年桃花落得早,要等到明年才有桃花看了。” “是吗?”江慈笑道:“五婶家住在红枫山?” “不疼了,还是崔大哥的方子靠得住。” 江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江慈摇头:“我倒不是怪他伤了我,他有病,是梦魇中无意伤的,并非有意。我与他的事情,五婶还是不知道的好。” 江慈打断她的话:“他哪有那般好心,只不过我还有用,不能死罢了。” 听她说到“凤凰卫三郎”时语气有些异样,江慈心中一动,笑道:“我总是听人提起‘凤凰’卫三郎,说他长得姿容无双,不知到底是何人品,总要见见才好。” “他不是当朝权贵吗?怎么是骯脏卑贱的小人了?”江慈讶道。 半晌不见江慈说话,她侧头一看,见江慈有些愣怔,忙伸手拍了一下面颊:“瞧我这张嘴,粗鲁得很,姑娘只当没听过。” 魏五婶干笑道:“姑娘还是别问了,说起来怪难堪的。” 魏五婶无奈,道:“姑娘是清白人,自是不知兔儿爷的意思。卫三郎是娈童出身,听说十岁便入了庆德王府,十二岁被庆德王进献给皇上,他姿容无双,又极善谄媚,皇上对他宠爱有加,有五六年都不曾宠幸过其他娈童,所以他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娈童,是月落族的耻辱,为世人所鄙夷,到底,要做着怎样卑贱下流的事情,又要忍受怎样的屈辱? 卫昭双手负于身后,宛如流云悠然而近,江慈却只是怔怔坐着。 魏五婶吓得从厨房中钻出来,江慈忙道:“不关五婶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她猛然站起,跑到房中,躺于床上,右手拉上被子,蒙住面容。 卫昭冰冷的声音传来:“出来!” 江慈无奈,慢慢掀开被子,却不睁开眼睛:“我要休息了,三爷请出去。” 卫昭快步上前,将她扶起,见她眸中含泪,语气便缓和了些:“看来崔子明的药也不管用。” 这是卫昭伤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软语相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江慈低垂着头,犹豫半晌,轻声道:“三爷,我的伤好多了,您以后,不用天天来看我。” 江慈低低道:“三爷,我知道,你是无意中伤的我,我并不怪你。我只是左手动不得,你还是放五婶回去吧。” 屋内一片令人难受的沉寂,江慈正有些心惊,卫昭缓缓开口,语气冰凉淡漠:“我不是来看你,只是送样东西给你。” 江慈低头望着狐裘,半天才认了出来,惊得猛然抬头:“他回京城了?” 江慈知已无法否认,只得点了点头:“是,这狐裘,是我在长风山庄时穿过的。” 风,由窗外透进来,吹得卫昭的乌髮轻轻扬起。他慢慢俯身拎起狐裘,轻哼一声,又摇了摇头,终笑出声来:“少君啊少君,你让我,怎样说你才好!” 董学士似是苍老了许多,双脚也隐隐有些颤抖。太子不忍,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皇帝嘆了口气,道:“给董卿搬张椅子过来。” 董学士想起嫡妻只有这一个弟弟,想起自己失去了军中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心中难过,竟说不出谢恩的话。 兵部尚书邵子和道:“皇上,眼下看来,桓军比薄贼更为强势,得从娄山再抽些兵力支援田策。” 皇帝陷入沉思之中,静王向邵子和使了个眼色,邵子和会意,小心翼翼道:“皇上,不知裴相伤势如何,若是他能出战,统领长风骑,倒可能是桓军的剋星。”,道:“眼下看来,也只有裴相能挑起这个重担了。”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靠上椅背,闭目半晌,方淡淡道:“朕自有主张。” 皇帝心中烦闷,欲待斥责,卫昭轻步进来,挥了挥手,陶内侍退去。 皇帝索性回过头来,卫昭似笑非笑,斜睨着皇帝:“三郎时刻想着能为皇上分忧,只恨这身子尚未大好,看喝上一碗御用的参汤,能不能好得快些。” “皇上可是为了桓军南侵的事情烦心?”卫昭看了看案上的摺子,淡淡道。 卫昭飘然走近,替他轻捏着双肩,悠悠道:“皇上也知道,三郎与少君素来面和心不和,我也看不惯他那股子傲气。但平心而论,若说领兵作战,华朝无有出其右者。” “三郎是站在朝廷社稷的立场上说话,并非单纯依据个人喜恶。眼下情形,也只有让裴琰出来统领长风骑,对抗桓军,否则河西危殆。” “说来听听。” 皇帝微微点头,道:“裴子放走到哪里了?” 皇帝思忖一阵,微笑道:“裴琰有些拿架子,得派个合适的人去宣他才行。” 皇帝大笑:“不是朕小看你,你还真不够份量。你早些把伤养好,朕另有差事要派给你。” 庄王着轻捻云纱的锦袍,由马车探身出来,望向山腰处的长风山庄,手中不自觉地用力,车帘上的玉珠被他扯下数颗。 他是首次来长风山庄,看着那精雕重彩的府门,不由羡慕裴琰这个冬天倒是过得自在,正自怔忡,庄门大开,裴琰一袭天青色长袍广袖丝服,缓步出来。 裴琰深深施礼:“王爷!” 裴琰微微笑着:“小子们说似是见到王爷车驾,我还不信,王爷前来探望,真是折煞裴琰。” 裴琰忙道岂敢,将庄王引入东花厅。下人奉上极品云雾茶,裴琰轻咳数声。 裴琰苦笑道:“好了七八成,但未恢復到最佳状态,倒让王爷见笑。” 裴琰起身笑道:“下人们说在平月湖发现了三尺长的大鱼,我让他们备下了一应钓具,王爷可有兴趣?” 平月湖在长风山庄东南面,为山腰处的一处平湖。 裴琰将他引至籐椅中坐下,自己也撩襟而坐,微笑道:“虽不敢说这处好过京城,但住久了,倒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些年,不是在战场杀敌,便是在朝堂参政,鲜少有过得这么轻鬆自在的日子。所以说,福祸相倚,此次受伤倒也不全是坏事。” 柳荫稀薄,春阳正盛,清风徐来,二人面上皆闪烁着淡淡的光影。不多时,裴琰便钓上来一条尺来长的金色鲤鱼,十分欢喜,笑着对庄王道:“可惜不是在京中,不然邀上静王爷与三郎,比试一番,定可将静王爷灌得大醉。” 庄王却只是忙着起桿,钓上一尾两寸来长的小鲫鱼,摇了摇头:“少君这长风山庄的鱼儿都有些欺生。”又道:“三郎伤得较重,怕只恢復了五六成,看着清减了许多,让人好生心疼。” 庄王正等着他这话头,便缓缓放下手中钓桿,转头望向裴琰:“少君,父皇有旨意下。” 庄王上前将他扶起,道:“父皇说,不用行礼接旨。”说着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裴琰双手接过,摊开细看,面上露出犹豫迟疑之色。 裴琰默默无言,庄王无奈,只得续道:“高成战败,宁剑瑜在娄山和小镜河撑得辛苦,无暇西顾。王朗又阵亡,董学士怮哭数日。眼下社稷危艰,还望少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谢煜在这里,替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先行谢过少君!”说完长身一揖。 庄王目中透着热切之意:“少君可是答应了?” “倒不是。”裴琰摇了摇头:“主要是我这伤,未曾痊癒―――” 裴琰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语带哽咽,磕下头去:“臣谢主隆恩。” 裴琰忙称不敢,道:“日后裴琰还得多多仰仗王爷。” 喝过崔亮开的药,又连敷数日外用草药,江慈肩伤有所好转,但精神却一日比一日萎靡,常呆坐在房中,闭门不出。 卫昭并不言语,魏五婶嘆了口气:“公子,您还是进去劝解一下吧,这样子,肩伤能好,但心病怕会严重。” 她正面窗而坐,绯色长裙在椅中如一朵桃花般散开,乌髮披散,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卫昭凝望着她的侧影,再望向她身侧床上散散而放的狐裘,目光一紧,轻咳出声。 卫昭望向窗外的黑沉,淡淡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