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红花碧玉 二都司见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时他出卖族人的丑行败露,引起族内公愤。流霞峰驻军兵变,二都司带着亲信连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于雪松岭捉返,只待大都司“头七”之日将他押上祭台,以祭族人亡魂。 他将兵力重新布署,精兵布于流霞峰与飞鹤峡,并派出暗探时刻打探王朗动向,方押着二都司,奉着大都司洪夜的灵柩返回山海谷。 月落族此役虽然伤亡惨重,却也是近百年来首次将来“清剿”的华朝官兵赶回长乐城。以往华朝派兵“清剿”,纵是只有几千人,也长驱直入,烧杀抢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后不得不以加纳贡物、献上族民为奴婢来求和。此次能将王朗六万大军赶回长乐城,实是上百年首次扬眉吐气。 众人商议后,最后采纳六都司的提议,由圣教主出任圣将军一职,所有兵力均由圣将军一人统领指挥,集中于山海谷进行训练,再由其根据形势调派到各地。 待诸事忙定,公祭大都司及阵亡将士,将二都司斩于祭台之上,已是七日之后。 他缓缓行来,眼前不停闪现着落凤滩满地的尸首,遍地的血迹。夜风吹过,松树上响起融冰之声,数滴雪水滴上卫昭手背,他将雪水轻轻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二人闭口不谈江慈逃走一事,江慈也知卫昭暂时还不会放自己自由,这回是她心甘情愿选择回来,她也不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逃走的心隐隐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听得二人脚步声出了院子,院门轻轻关上,卫昭将面具取下,长吁一口气,坐于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几口。 卫昭冷哼一声,只是吃菜喝酒。江慈也不再问,见他杯干,便替他满上。良久,卫昭方望向她:“你不要再想着逃走,到了春天,我自会将你送回华朝,送回给少君。” “你自己的家?在哪里?”卫昭忽来了兴趣。他只知江慈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野丫头,却不知她究竟从何而来,家住何方,他也曾暗查过,但裴琰的手下口风十分紧,始终没有查到。 卫昭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两句。江慈说得兴起,将从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讲述,待壶中之酒饮完,桌上菜餚皆尽,二人方才惊觉已是子夜时分。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是夜,山海谷敲锣打鼓,灯火辉煌,人们庆祝新春来临,同时也祈祷春天降临后,月落族能永远摆脱被奴役的日子,在圣教主的带领下上下一心,共建一个强大的月落民族。 一轮冰月悄悄挂上东天,山海谷笼在一片洁净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们都穿上了盛装,头戴银饰,小伙子们则围着篝火吹笙跳舞,偶尔与姑娘们笑闹,一片欢声笑语。 江慈穿上月落姑娘的节日裙装,坐于高台之上。卫昭转头间见她双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娇艳欲滴,那日清晨,她乌髮高扬、身着凤裙走过索桥的样子浮现眼前,不由唤道:“小丫头。” 卫昭的脸隐在假面之后,唯有一双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着江慈,缓缓问道:“你是华朝人,为什么要救我们月落族人?” 卫昭眼神闪烁,过得一阵又问道:“那如果,将来我月落族再与华朝爆发战争,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帮我们还是帮华朝?” 卫昭仰头笑了几声,只觉这是自己生平听过最好笑,却也是最令人感到悲凉的话。他正待出言讥讽,却见数名年轻小伙拥着大都司的儿子洪杰过来。 卫昭见洪杰走近,和声道:“阿杰,你怎么还没有回梦泽谷?” 卫昭也不再说,眼光移到洪杰手中的红花,微微一愣。 江慈不明其意,却见那朵红花极为娇艳动人,心中喜爱,便欲伸手接过。 他直起身,才见圣教主眼神冷冽,负手望着自己,不由吶吶道:“圣教主―――” 洪杰儘管对这位圣教主奉若神明,却仍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着头皮道:“我们月落族人并不讲究这个,只信逝者仙去,生者当欢笑度日,更有于热丧期间成婚、以慰死者亡 江慈这才知这年轻人递给自己红花,竟是求婚之意,顿时满面通红,转过身去。 洪杰当日随卫昭前往虎跳滩作战,亲眼目睹了江慈孤身过桥、冒死示警的一幕,这少女乌髮明眸、歌声婉转、清丽脱俗的模样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 月落一族并无热孝避喜之说,他心中既有了这少女,便向几位同伴说了出来,在这几人的撺掇下,终鼓起勇气于新春之日,向江慈送出这象征求婚之意的红花。 卫昭袍袖一拂,红花向高台下飞落,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洪杰:“我来问你,现在你既已知她是华朝人,你还要向她求婚吗?” 卫昭长久凝望着洪杰,终冷笑数声,将满面通红呆坐于椅中的江慈大力拉起,飘然落下高台,隐入黑暗之中。 江慈双颊发烫,被卫昭拉着急速奔跑,纵是运起全部真气,也仍跟不上他的速度,再跑一阵,急唤道:“三爷!” 卫昭并不说话,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瀰漫在江慈身旁。江慈心中直打鼓,情急下襬手道:“三爷,不关我的事,真不关―――” 江慈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听他提起裴琰,心中说不出的压抑与惆怅,瞪了他一眼,默默向“雪梅院”方向走去。 京城,自元宵节起,东西两市的灯火就彻夜点亮。这日是圣上寿辰,全城燃放烟火,皇宫更是灯火辉煌,御香缭绕,细乐声喧,说不尽的热闹繁庶,太平气象。 由于皇后已于五年前薨逝,其后皇帝未再立后,三品以上诰命皆按品服大妆,入毓芳宫向皇贵妃高氏行礼,共贺圣上寿辰。 姜远自上任后,克尽职守,将原本有些散乱的禁卫军整顿一新,他年少得意,但为人老成,又是故肃海老候爷的次子,与京城各王公贵族皆保持良好的关係,朝中一片讚誉之声。 遥见董大学士的官轿过来,姜远忙上前亲打轿帘,着金紫袍衣的董学士下轿。他轻捋着颔下长鬚,微笑着拍了拍姜远的手背:“听说你兄长进京面圣,帮老夫传个话,说我明晚请他过府饮酒,还请肃海候赏面。” 董学士呵呵一笑:“那你也一起过来吧,内子和你母亲是手帕之交,想见见你,当年你出生时,她还抱过你呢。” 西面的嘉乐门,一乘紫帘軿车慢慢驶来停住,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车帘,如水的目光投向干清门,片刻后又轻轻将车帘放下。 姜远眉头微皱,今日圣上寿辰,三品以上诰命需入宫向皇贵妃行礼,均由干清门西侧的嘉乐门出入。这些诰命都是得罪不起的主,有的更是当朝显赫的家眷,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就不好向圣上交代。 姜远见那軿车是一品诰命所乘车驾,缓步行近,沉声道:“怎么回事?” 姜远心中一咯噔,容国夫人乃裴相之母,一贯深居简出。她四十寿辰那日,他也曾前往相府祝寿,皇帝亲赐一品诰封并赐下珍物,圣眷隆重,令他印象深刻。裴相眼下虽远在长风山庄养伤,军政大权皆已交出,但其是否东山再起,重返朝堂,尚是未知之数,这位容国夫人实是得罪不起。 车帘纹丝不动,姜远运力细听,车内之人呼吸声极细,却极平稳。 车帘仍纹丝不动,姜远眉头微锁,正待再度开口,忽听得车内传来一个极柔媚、极婉转的声音,竟不似四十岁女子的声音,仿若二八年华的少女:“漱霞。” 车帘轻掀,一隻戴着绿玉手镯的纤手探出软帘,将一样东西递出,那侍女漱霞双手接过。 姜远回过神来,凝目细看,忙跪落于地:“恭送夫人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