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男声响起:“嗯。” 哦,想起来了。这是从机场去我家的路上。上次从哈尔滨走,我们没回北京,直接去的巴厘岛,把那网剧剩下的拍完,年三十这天我们才赶回北京。这一觉睡得我差点把这一个月发生的事儿都忘了。这间接反映我归心似箭,想赶快把郝泽宇带给爸妈看?哈哈。 他笑了,手还是在捏我的肥脸。 “你怎么跟你爸妈说的?” 他还是担心,“你爸妈要是不喜欢我,该怎么办啊?” 他还真想了一会儿,“你刚带我的时候,很难喜欢我吧?” 我故意打岔,这让他有点放松,他也笑,“是我占你便宜吧,你家还有四合院呢。” 他傻乎乎地说一句,“那我明年好好赚钱,买个真的四合院让你住。” 我推了他一下,“怎么感觉你又要丧了。” 我正要说话,司机师傅打断他,“那可不行,我还得回家看春晚呢。” 师傅说:“年三十的,都高高兴兴的,回家还不高兴?” 师傅又说:“小伙子,你是演员吗?我看你特眼熟……” 他说:“我想起来了!你演过《还珠格格》,尔康是吧!” 我快进家门,还有点气这事儿——我家郝泽宇的鼻孔有那么大吗? 爸妈见到郝泽宇,的确很惊喜,二老让郝泽宇随便坐,弄得郝泽宇跟得痔疮似的,站站坐坐,有点尴尬,他也不知道叫爸妈什么,只好拉出行李箱,拿礼物。 “妈,那是郝泽宇的洗漱包。 “妈,那是他送我的!” 郝泽宇特诚恳地说:“没什么不合适,我们东北男的,就爱给自己的对象买貂。” 爸妈互看一眼,妈问:“你对象谁啊?” 屋子突然静了,只剩下鸡贼在郝泽宇的脚边呜呜转悠,意思是你抱抱我啊。 爸开口了,“什什么时候的事儿?”爸怎么着急了——他一着急就结巴。 “那那那时候,你你你跟姓杨的刚分吧?” 爸没声了,妈突然哦了一声,“懂了。” “你们拍真人秀呢吧,假装领回一个女婿,看家长什么反应,”妈探头,“摄像机哪儿呢?” 郝泽宇抱着鸡贼,假装很有兴趣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我揉揉他的脸,安慰道:“你看你这个大惊喜,都把爸妈给惊喜成什么样了。” 我正吃饺子呢,冯巩出来,又说“我想死你们了”时,我笑得满地打滚,嘴里的饺子准确地卡在了嗓子眼。我说不出话来,手不停挥舞,郝泽宇和妈都愣住了。 妈缺心眼,还夹个饺子让我冲下去,还是爸利索,朝我胸口捶了几拳,我这才把饺子吐了出来。自此,我这个逗哏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爸终于正视郝泽宇,他开腔,“小郝,咱喝点?”啊?爸平常也不爱喝酒啊。 家里就一瓶白酒,爸说酒不够。妈跟我眼神交流一下,这场面,我不能走,还得她去买。 郝泽宇跟我挤一下眼睛,笑着出门买酒了。 爸接连喝了几杯,看着我,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苦笑了一下,给自己满上一杯,端起来又要喝。 妈有点生气,“你们爷俩干嘛呢!说话啊!” 爸抹抹脸,慢慢悠悠地说:“你让我说什么?说什么,都里外不是人。” 我急了,站起身,“妈!你看看你男人!太欺负 妈瞪我,“先看你男人吧!门口刚有个人影晃过去,别再是他听见给跑了。”这个时候,才感受到我妈的雄韬伟略。她接着下指示,“我管你爸,你管他。赶紧出去找他,他是客,不能让客人就这么跑了。” “哟,收买我呢!” 妈太懂我了,“鱼找鱼虾找虾,他这大龙虾非要找你这小虾米,就是眼瞎,但我不歧视残疾人。” 他抬头看我,眼神跟小狗一样,“聊完了?” 他反而安慰我,“没事儿。” “我心里反而踏实了,要不然咱俩这也太顺利了,都不像是真的。” 就听不惯他说这丧词儿,“我还不相信别人会爱上我呢!……哎,你老蹭我干嘛?”我穿个破羽绒服,鼓鼓囊囊的,跟肉山一样,郝泽宇够不着我的肩头。 今晚,这个胖,听上去特刺耳,“谁胖了!” 我打他手,“我问你啊,你是不是有奇怪的癖好,专门喜欢胖女孩。” 我生气,“别打岔,快说,你是不是喜欢胖子?” 回去后,我俩神色恢复平常,妈也显得很自然,“哎呀,老福喝了两盅,上头了!回屋睡觉去了,来,阿姨陪你喝点。” 过了十二点,把郝泽宇送走,他上车前,我俩握了一会儿手,跟互相输送元气似的,一方面是因为热恋,另一方面是我俩心中皆有忐忑。 “甭谢我,你得谢那貂。” 大年初一,按理要去爷爷奶奶那边拜年,我不想去,又不能不去,要不爸太没面子了,因为妈可不去拜年。我们老福家现在还保持着满清遗老遗少的风采,过年讲究忒多。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一群精神病在演清宫戏呢。他们穷而有傲骨,通婚最起码也得是镶黄旗,因此我妈这一个劳苦大众出身的,颇不受老福家待见,爸为了跟妈结婚,主动放弃了房产,年三十也不回那边过。 但今年怪了,妈竟然主动说要过去。今儿气温都零上了,一路上,穿貂的妈一直淌汗,脸上的粉一道一道的,我忍不住说,“您至于吗?” 见面时,各位亲戚正在请安行大礼呢,二位姑姑更是夸张,交换搭着手,膝盖一屈,相互说着姐姐妹妹过年好啊,跟《甄嬛传》里妃子相见似的。 二姑上下打量,冷笑,“您这一身,可不敢让您行礼。” “大福子给买的,”貂跟长在妈身上似的,她仿佛在摸着自己的毛,“我不要,非要买,今年赚几个钱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妈总算扬眉吐气了。 “阿牟其、阿牟、姑爸爸、窝克……”这几句满语称呼,格格我就不给诸位平民百姓翻译了,“祝您们万事如意,永保安康!”最后这一句,我直接喊出播音腔来。好在大清朝早被推翻了,当格格可真累。 堂弟忍不住说:“不是又吹了吗?” 二姑说虽然不给压岁钱了,但给我保个大媒。她从手机里翻出一黑胖子照片,说这是爱新觉罗家的曾孙,干城管的,虽然是二婚,但我俩胖得特有夫妻相。 三姑也是要害我,她怨二姑,给我保了这么好的媒,怎么不给她儿子找对象啊。 三姑让我待会儿去她屋,好好劝劝表弟,因为这种痛苦:“只有你能懂。” 背景提要:三姑离婚才半年。 爸把我拉到院里,怕他们听见,小声说,“你说这个干嘛?” “你就说你有男朋友,不就得了吗?” 爸有点尴尬,“你小点声。” 爸也急了,“你也知道配不上人家!” “你刚才说的。” “你哪儿配得上?他多大,你多大?” “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 爸怒了,“他多少斤,你多少斤!”从小喂的!” 最见不得爸说这些,我语气软下来,“爸,我是真喜欢他。” 我一听就乐了,原来爸的心病在这儿啊。我乐观地找解决办法,“您觉得我不够好,我就变好!您觉得我不够瘦,那我就变瘦!” 我被五雷轰顶。生活对我很残酷,但我不自卑,因为我最爱的男人,我爸,觉得我最棒!谁说不行,我都不往心里去,可爸今儿竟然说我不行!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爸。 我站在院子发呆。堂姐看我不高兴,拉我去胡同口抽烟解闷。堂姐打量我的裤子,纳闷,“天这么暖和,你怎么穿棉裤来?” 她掐了掐我的裤子,摇摇头,“以前你胖得跟玩似的,现在你胖得也太正经了。”堂姐的修辞手法,真逗。 “谁让你一上初中,就跟吹气球一样,胖起来了。” “102斤,怎么了?” 〔四〕 正事是谁,彭松呀!我是不是好久没提他了?彭松的粉丝在哪里,让我看到你们挥舞的双手!我这生活要是戏,彭松绝对是男二,妥妥的!哎,老牛是什么戏份?就算个女二吧…… “谁说的?小时候,我老给你买小浣熊干脆面呢!” 他玩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最后闷头问:“到底什么事儿?” 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玩手机,“怀孕了?” 他叹一口气:“这一天,终于来了。”小松子把手机放下,看着我,“怀了呢,你要是不想要,我陪你打,钱不够我掏。想要呢,咱们想办法生,反正有我这个舅舅在,孩子没爸也没什么。” “你这种赔钱货,知道多让我担心吗?你这身形一看就是易孕体质,专搞姐弟恋,现在的小男孩生殖能力多旺盛啊,我就怕你怀孕了人家不负责,担心了多少年!不过后来,我存了个未雨绸缪基金,万一你意外怀孕,咱爸妈那点养老钱,也不至于跟你一块儿赔出去。” “啊?没怀孕?那你是要借钱?借多少?” 他看了我半天,突然怒了,“你又不怀孕,又不借钱,干吗弄请吃饭这么隆重的事儿!” “你没事找过我吗?” “我去!” “牛姑姑要自杀!” 彭松见我不信,把手机递过来。老牛最新一条朋友圈,是一张手腕正在流血的照片,那手胖胖的,正是老牛。配文是:想死。 我想了老牛的一生,他多不容易,嘴毒心软,永远被辜负,永远照顾别人,但谁照顾他呢?想到这儿,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边撞边哭边喊,“老牛你过几年再死行不行啊,我还没发达到报答你呢!” 我趴在地上,抬起头要找老牛的尸体。谁知道,老牛围着浴巾,站在我面前,瞪着我。 他特冷静地问:“你跟我的艺人好了?” 我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五〕 他给郝泽宇打电话。老牛的手机话筒声音太大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老牛对着手机甜美地笑:“这是喜事儿,我替你高兴!”他挂掉电话,笑容还浮在他脸上,心怀鬼胎似的。 “挺好的,”他想了想,“你没怀孕吧?” “没怀就好,怀了还得……”老牛不说。 “没什么。” “是!春天埋,秋天长出一堆福子!”老牛爆发了,“有病吧你,我惹到你了吗?还你家我家?说话再这么阴阳怪气的,信不信我把你嘴缝上!”,赶快打开电视,“哎今晚上有跑男,这期听说特好看!”我遥控器乱按,天助我也,电视上正在播郝泽宇的采访,说感情观呢。 然而俩人没理我,吵得天昏地暗,跟电视里的郝泽宇交相辉映。 老牛说:“那您老说怎么办?现在就拆散他们俩?艺人跟工作人员好了的多了,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彭松说:“……活得好好的,都是明星!那些工作人员呢?丢了工作回到老家的一大堆,疯了傻了的不计其数,普通人跟明星谈恋爱,从来没有好下场……” 电视里的郝泽宇说:“……难过的时候,她能给我温暖,我把她拿出去晒,脸贴在上面,都是太阳的味道……” 彭松骂我:“真是什么时候都想着吃!” 老牛翻白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有长成你这样的狐狸精。” 彭松脸色好点,但嘴里还不饶人,“你还有脸提?” 彭松高兴点,“少忽悠我……” 彭松脸色变了,“那你就别告诉我,我真不稀罕知道。”他怎么了,刚不已经转好了吗?我哪句话又讲错了? 气死我了,他这是什么态度!“老牛,你说他多过分,我怎么他了?” “可他是我弟啊。” 老牛看我一头雾水,不理我了,开始调台看电视,最后停留在一部特难看的电视剧上。 我行尸走肉地陪老牛看了一会儿,却依旧嘴硬,“那他也不能咒我啊,我跟郝泽宇刚在一块,他就说跟明星谈恋爱没好下场,老牛,你评评理。” 他指指电视上的男主角,“这是我前男友。” 他眼睛依旧没离开屏幕,“怎么说啊,跟谁说?谁都想,你意淫呢吧,他怎么会跟你这个大胖子好过。”他脸上全是柔情,“可是我也瘦过啊,我年轻时多漂亮,那时候咱们这个圈子都知道我这个比明星还漂亮的助理,好多大款还说要包我呢。那时候他就一北漂的小演员,追我追了好久,我才答应。就待一块三个月,可那时候我是真高兴,虽然他红了之后就把我踹了……”老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调皮地说:“你知道世界上最惨的是什么吗?就是负心汉在电视上红到发紫,你在电视下肥成一死胖子。”他说的每个字,都沾着悲哀的味儿。 我觉得这话说得挺好的,但老牛脸上的笑凝固了,又慢慢褪去,脸沉下来,尔后,他又笑了,那笑和声音都很陌生,“哎哟,不是他俩不一样,是您跟我不一样吧?”这话说完,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他特假地笑,好像我是外人似的,他说:“我这是替你高兴啊,哎呀,我们福子谈恋爱了,应该香喷喷的啊,我送你一瓶香水吧。” 老牛一挥手,“本宫倦了,你该走了。” 他哈哈大笑,“您这难过跟秀恩爱似的,我会嫉妒的。福子,我真累了,咱们改天聊。” 关门的刹那,我不知道是不是饿了,恍惚看到老牛拉下来的脸。外面冷风一吹,我明白过来,老牛这是要跟我生疏了。本来老牛想跟我说点体己话吧,结果我可好,直接来一句“郝泽宇不会跟他一样的”,狠狠扎了回去,让老牛怎么想?福子是大明星的女朋友了,可别把我跟你一块儿比?想想老牛一贯的好,我悔恨不已,连忙给老牛打电话,老牛按掉了,再打,他关机了。 手机里,郝泽宇发来信息,问没事吧? 〔六〕 我心里腾出一股火儿,今儿真不顺,一切都不按照我的剧本走。转身要走,却发现彭松丧着脸一身酒气地回来了。 彭松也火了,“我该你的欠你的!” 彭松凶我,“哭什么!哭你就有理了?”随便拉手,我还得看着他在戏里跟其他人亲!看他在电视里说自己单身!他混得好,我担心他没准就不爱我了,他混得差,我担心没准我就不爱他了。可我现在拦不住啊,他爱我我爱他啊!我不管将来能不能结婚,我不管能在一起多久,就是有一天我怀孕他把我踹了,我也心甘情愿!不是他要我这样,是我想这样,这种感觉特爽!我觉得我特棒!我不是以前的福子了!以前我连爱这个字都不敢想,因为我觉得我不配!现在我觉得我配得上了,不是配上郝泽宇这样的人了,是任何人,我都觉得配得上!因为我很棒!”说罢,我哇哇大哭! 彭松吼保安,“滚蛋,见过这样的母子吗?” 我憋住,“没哭够,可我懒得跟你说了,你爱生气不生气,我走了!” 我刚要回嘴,他却一把把我抱住。我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打湿了小松子的肩头。 我抱住小松子的肩头,熟悉又陌生,涌出了两个想法。原来小松子是男的;小松子长大了,都能让姐靠住哭了,是我靠过的第二好的肩膀了。 夜空中,月亮旁边,金星陪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