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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1 / 1)

〔一〕 葬礼没什么可说的,悲痛而平静。哦,忘了说,郝泽宇笑了一下被拍到了,这一笑激起了千层浪。本来滕子君死时,他没发微博,就有挺多人骂他的。滕子君的葬礼上,他还敢笑?照片传到网上,原本帮他说话的人也觉得他这人太薄情了。 因为老牛的微博一直骂白莲花,又把白莲花粉丝引入战局,甚至老牛的母校——北师大的官微——也不能幸免于难。 我这么厚脸皮的人当然会过得好,然而郝泽宇史无前例的“爆红”,老牛各种公关压不住,他失心疯地决定不回北京了,要去灵隐寺出家。 一人吃了四人份的麻辣香锅后,老牛缓了过来,觉得现在也没什么,别人都是红到发紫,咱家红到发黑,也是一种千金不换。 我心大此时成为了优点,老牛也忍不住问我:“你就没愁的时候吗?” 回北京的飞机一落地,天就特嘚瑟地猛撒头皮屑,后面的航班都因为暴雪延误了。 见媒体围过来了,老牛把行李箱往我身上一抛,拎着见客用的bv包,稳稳地抢在镜头中心,说:“我们暂不回应……” 在场人无不目瞪口呆,媒体兴奋地猛按快门,马上丢弃毯星老牛,又来拍郝泽宇。 老牛眼疾手快地就把泼尿那小孩制伏了,我们去机场安保协查了一阵子,就出来了。 有记者问,“你们最近天天有新闻,是不是炒作啊?” 记者捏着鼻子,服了。 这让我们上车时十分有面子,好像郝泽宇多红似的,好像牛美丽娱乐有限公司背景多雄厚似的。豪车果然豪,有电视,有冰箱,冰箱里还有香槟——老牛让我别乱动,这车他就租了仨小时,酒水另算。啊,在机场时耽误了俩小时,就剩一小时可以享受了!怎能错过,赶紧补妆,自拍了一千多张,顺便劝老牛把衣服脱了,换件干净的。 手机备忘录响,上面写着服药时间,我从包里拿出一堆药,先找出郝泽宇的药,给他递过去,再找出我的药。翻翻包,就剩一瓶水了。我把药强咽下去,把水递给郝泽宇。 我俩好似在举行排球大赛,这瓶水就是球,我们说啥都不愿意把水放在自己手里。哦,排球比赛又混合着吃药大会:我俩比着赛似的咽药,以此证明自己不要这瓶水。 嘿,可以说郝泽宇,但这么说我,我可有点不乐意了,凭什么说我没读过大学?我们母校大小也算是个野鸡大专!我可爱我们母校了!而且我们毕业生可有出息了!以前天上人间的头牌,还是我们学校的呢!带着这种怨恨的心理,当老牛让我把包里的香水借给他时,我干脆把包扔过去了。哼,虽然我脸上还是带着谄媚的笑,但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捍卫我们母校毕业生的尊严!一定要砸中老牛! 郝泽宇帮我收拾东西,拎起来一团毛线混合物。 郝泽宇辨认半天眼前的图案,“熊猫?” 我心里骂道,你们这帮瞎子,这明明是c een的骷髅头啊! 那天我睡到下午,醒来后,想起姥姥在梦里说的,我也觉得太好笑了,本来把这事儿都忘了,哪想着爸在厨房里煮山楂,说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山楂下来的特别早。 妈又说张家二闺女,在街口开的那家店要兑出去了,毛线打特价呢,要不要给小松子织件毛衣…… 虽然大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织围巾(甚至他们都没认出这是围巾),但我仍然脸红了,给自己找理由,“现在厂家多黑心啊,一个粗线毛衣两千多,我自己也能织……” “不是毛衣,是围巾!我先练练!”忽然多了一份温柔的诚恳,“福子,看到这个,我突然想起来,我丢围巾那事儿,你记得吧?” 郝泽宇没看出我的慌乱,继续说:“我找围巾的时候,跟疯了似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却解释起来了,“我这人,就怕两件事,一是东西丢,一是东西坏。不在乎它值多少钱,只是会觉得,一样东西吧,它来到我身边,就是我的物件,总应该对它负责,应该看好它。这可能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吧,怕一切改变,恨一切物是人非。” 老牛恶狠狠地说:“您害怕物是人非,那您也别把您的演艺事业搞得物是人非啊。今儿人家泼尿,我还能挡住,明儿人家要是泼硫酸怎么办?” 郝泽宇感兴趣,“老牛在微博上说什么了?我也要看!”他要抢我手机,我说:“你怎么不拿你手机看?” 我大惊失色,我还以为他不在乎呢。 到郝泽宇小区楼下了,司机问仨小时的租车时间到头了,还续租吗? 好家伙,外边雪越下越大。郝泽宇不顾阻拦,陪我们在他家门口拦车。 我换了个手机软件叫车,等了半天也没司机接单。我还惦记着吃,“不会回不去了吧?爸今晚做懒龙了。” “跟包子差不多,不对,就是带肉馅儿的花卷。”我正准备跟这位东北人民科普老北京饮食文化呢,另一位胖点的东北人民突然开始普及东北语言文化,东北脏话太博大精深,老牛骂速太惊人,我记不住。 我懂老牛的气恼:本以为这泡尿是送给郝泽宇的,没想到这泡尿是送给自己的。自己没成英雄救美,反而成了笑话。 群众又转风向,纷纷赞白莲花仗义,“路转粉!”微博话题纷纷刷起:“来世也要做花粉。” 总之,白莲花一分钱不花,又上了一次热搜。 我和郝泽宇一下子被镇住了。我猜郝泽宇是被这种有文化的骂法镇住了。但镇住我的是光着膀子的老牛。大雪天,一白胖子,下垂的胸部以及肚子。我顿时想跪下,师傅啊,你怎么那么会穿衣服,那么会藏肉呢,快教教徒儿怎么穿衣服! 因为大雪封城,再加上老牛体现了悲哀悲伤悲愤,三悲一体的精神状态,郝泽宇干脆把我和老牛架到他家去了。 老牛喝了几杯,对着郝泽宇露出欲壑难填的表情,同身为胖子的我,当然没误会老牛,我们胖子,一旦饿了,表情跟欲壑难填差不多。再说了,喝酒没有下酒菜,怎么喝多啊? “刺啦”一声,郝泽宇下锅炒东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对不起,以上内容,除了我爸用厨艺征服我姥姥,其他都是我编的,我吃在行,做饭只能看着。 当当当当!下面是《美男厨房》的节目时间,让主持人福子带你领略巨星郝泽宇的美好厨艺。 郝泽宇把浴缸放上水,让老牛先洗澡。老牛生无可恋地说:“除了睡我,其他免谈。” 厨房,郝泽宇打开冰箱,发现能用的食材,只有冷冻室里的海虹、牛肉和冻馒头。他盯着这些食材呆了一会,点了一下头,利落地拿了出来。他先把海虹解冻了,拿干辣椒炝锅,把海虹倒进去猛炒。我去!他还会颠勺!又放了生抽、白砂糖、蚝油,最后起锅的时候,手法轻盈地撒上白酒。牛肉倒是好伺候,他炒海虹之前,已经把牛肉切成条,拿料腌上,放在一边。搞定辣炒海虹后,他把牛肉用锡纸包上,放进烤箱里。 郝泽宇当然没看到我编排的恐怖片,他炸着馒头片说:“其实炸馒头片特别难吃,刚出锅的大馒头,配新鲜的青萝卜,那才叫美味呢。”他脸突然亮了,“对了,我还有一个青萝卜!” 炒馒头很简单,把馒头切成块,锅里放大量的豆油,用葱花炝锅,放馒头猛炒,出锅前加点盐和胡椒粉。 先是炒馒头。我这人特假,因此赞美词库特别丰富,但对待这道貌不惊人的炒馒头,我只能用一个朴实的“香”来形容,“真香,葱花的香味,跟混在馒头里的豆油香,水乳交融……”而辣炒海虹,也让我赞不绝口,“海虹虽然不新鲜,但在酒味与辣味的颠鸾倒凤之下,肉质竟有一种别样鲜美,吃起来宛若舌吻……” 我瞪他,“别打搅我,我在练习当美食节目嘉宾呢!” 我惊讶,“啊, “冰箱里有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想了想,“既然第一个吃的是你,叫福子烤牛肉吧。” 我拿起青萝卜抚摸,那形状让人意犹未尽。 郝泽宇解释,“拿萝卜条蘸了吃,有一种日本料理的感觉,我平时老这么吃。”突然他笑了,“当然现在是这么吃,以前我都生吃。刚出道时记者采访我,你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呀,我说青萝卜。” “那记者也这么说,我一直以为是呢。小时候我吵吵着要吃苹果,我奶奶就把青萝卜切成条,摆在盘子里,摆得特高级。奶奶说苹果不好吃,水果之中萝卜才好吃呢,又好吃又有营养。后来我才明白,奶奶那时候买不起苹果,可你看老太太多要强,穷也穷得这么高贵。我跟记者说完这段,丹姐连忙阻止,说这段掐了别播,太影响形象了。也是,我一直走的都是贵公子路线,谁会爱一个爱吃青萝卜的偶像呢。” 我连忙转移话题,“哎,你做饭这么好吃,怎么平时老吃泡面啊。” “哎,巧了,我这人最爱洗碗了!”本来我想说这句话,后来想想这话有点越界了。大概同志们也觉察出我的变化了。丢围巾那件事,让我最大的反思是:老牛说得对,助理就是助理,郝泽宇对你再亲,人家也是客气,别把自己不当外人,那不是给郝泽宇添麻烦嘛。做助理,插科打诨搞热气氛就行,走心可就没劲了。 我挡住眼睛,“老牛,有话好好说,别这么穿啊!大伙儿都不容易!” 老牛气愤,“我穿内裤了。”他手里拿着我爸那身运动服,“这衣服太丑了——哎,这么肥,你哪儿来的?我看还是旧的呢。” 〔三〕 对比一下,老牛就显得很正常,喝多了,话多不闹事,嘴里翻来覆去就这老三样:骂人都想骗他钱;骂白莲花怎么还不死;骂自己没成为作家,现在做这么没文化的工作,还这么胖,应该去死。 老牛终于趴那儿睡着了,郝泽宇第一次跟老牛喝酒,不知所措,“要不要把他抬床上去?” 郝泽宇说:“你脸都贴手机上了,手机有什么好玩的!” 他好奇,“男朋友?” “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忍不住笑了。 我也纳闷了,这算不算天赋秉异?初中时的男朋友是我初恋,我俩刚被班主任翠花拆散,他家就拆迁了。变成了拆二代,大学都不上了,天天特闲,见天起早开宝马去超市,跟老头老太太抢特价鸡蛋什么的,瞧瞧人家这人生境界。高中时的男朋友现在也是个富贵闲人,女朋友家里有个矿,对他那叫一个呵护,他要啥,比他妈还大两岁的女朋友就给他买啥。大学的男朋友比较优秀,毕业后创业,上次同学聚会,一同学说他最近b轮融资融了两千万美元。大家都替我惋惜,说福子就是不珍惜,他是弯的怎么了?当个有钱的同妻,也总比我现在混得好吧,我无语凝噎,悔不当初。 我的心头忽然变得无比温柔。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我这人不这么想,旧爱过得比我惨,我才受不了。我宁愿我过得比他们惨,也不愿证明当年我眼瞎。 郝泽宇突然来了一句,“福子你变了。” 刚说完这话,肚子一阵翻腾。我一脸愉悦,便秘好几天了,此时肛门的括约肌有一种蓄谋已久的欢呼。 “说什么呢,咱们亲着呢。”我带着强大的屎意,慢慢站起来,准备冲进厕所。 郝泽宇这才看出我的异样。 “哦,要不你用主卧的厕所吧。” 他还在那儿矫情,“以前你可从不会说谢谢,现在你跟我说什么之前,都会斟酌半天,一点都不走心……” 我哭了,这卧室也太大了!就摆着一个地台床,厕所门在哪儿啊。我痛得灵魂已经出窍,我见到宇宙天后孙悦劲歌热舞起来。啊,不要唱那首《魅力无限》!宇宙天后不听我的,晃动着头发,直接唱到高潮,“就在就在就在就在就在就在……这一天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你看到骄傲骄傲骄傲骄傲骄傲的心……”不要唱那句!我求你了!一顿泻,我脸扭曲,接着唱,“……光!” 啊!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我撅着屁股把衣服捡起来,一个小本子掉了下来。哎,不是郝泽宇这几天整天捧在手里的小本本嘛,老见他写写画画的。 就是,怎么能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呢,我挥手把邪恶福子打跑了。在正义福子鼓励的眼神下,我有点不甘心地把本子放到包上。呀,没放稳,本子掉在地上,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是胡乱画的小人。呀,又没放稳,本子再次掉到地上,露出不同的页面内容,这是随手写诗吗?还是歌词? 咦,这一页怎么有我的名字。邪恶终于战胜了正义,正义福子被气跑了,我抱起本子大看特看起来。 写我名字的那几页,是篇手写的文章。郝泽宇的字儿特别丑,文章的名字叫做《活着》。我一目十行,偷窥得很专业。 活着 福子活得特日剧,成天蹦蹦哒哒的。对比她的正能量,我的负能量显得特别没劲。不过我也有比她强的地方,我不爱哭啊。她看电视剧哭,看电影哭,看动画片也哭,看小动物被虐待的新闻哭。以前我演的一个大烂片喜剧,她竟然也看哭了。我说你哭个屁啊,她擦着眼泪说一个根本不搞笑的人,还在努力逗别人笑,我家艺人太不容易了。 我摔筷子,“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飞机没晚点,我折腾一夜,赶上了葬礼。 葬礼上人很多,好多人围过来拍,该做什么表情呢,要不然我笑吧,反正老滕最喜欢笑,我也喜欢。 我生气,扑过去,掐她脖子。你死了,她都死不了!2016年,王菲活得好好的,跟谢霆锋复合了,年底还要开演唱会,而老滕真不在了。 我正胡思乱想呢,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感受到一种不祥的气氛,警觉地问,你想干嘛? 福子接着说,你最近皮肤太差了,被记者拍到,我们都没法p图,被厂商看到怎么办?我拒绝擦bb霜,她不会嫁入豪门的。 我是不会哭的。男人哭什么哭!这是老滕说过的话。 男人哭什么哭!她说。 她发现我竟然看哭了!我这个从来不爱哭的家伙,比赛时谁被淘汰,其他人全抱着哭,都木着脸一滴泪不掉的我,现在竟然看动画片看哭了! 老滕问我,有多不红? 老滕说,那是因为咱俩都不红。她专注给我灌了一大堆鸡汤,一会说大不了我们拍戏赚钱好啦,一会又说别让我担心,说女的好接戏,将来她会找个靠海的地方住,到时候我晚年落魄,她会留一个房间给我。 她说,你没人要,我可是有人要的。 以前,老滕跟我分析过,为啥我俩不能在一起。我说我俩太熟了,熟得拉个手都会笑场。老滕却说,我是03,她是08,在一起就是乘法,我俩最后都会变成024。咱们这种小于一的人,在一起就是毁灭。她说,所以啊,咱们都得跟大于一的人在一起,她这个08,找个11的,也会变成108。我却担心那个11的人,他跟我们这种人在一块,岂不是越变越小?老滕说管那么多干嘛,反正他们都大于1。 我有点担心,万一那个人只是像大于一,实际上却也是小于一的人,怎么办?咱们也越变越小。她说那也得赌一把,我可不能永远是08。 这还不是有情?那什么是有情,我不懂。 葬礼上的遗照是她微博头像,还是我拍的呢。 旁边的人不时啜泣,那些生前给她白眼,给她气受的阿猫阿狗,现在都变成了深情的至交。对对对,你们都特重感情!老滕要是突然活过来多好,她一定会跟我当面取笑这帮人。,她的葬礼,大家都要穿马褂,要邀请郭德纲,把她的一生都编成相声,讲给大家听,讲到好笑的地儿,大家要集体叫好,喊,“于。”大家只准笑,不准哭。 在眼泪快出来的时候,我及时地止住。我笑了起来,小声地喊一声:于…… 〔五〕 我扫了一眼后面的,都是抒情段落,大概内容是郝泽宇剖析内心吧。这孩子真是的,在本子上写这么多干嘛呀,发到微博上去啊,就这朴实又细微的文笔,这哀而不痛的深沉感情,肯定能征服没什么文化的看客,立马黑转粉什么的…… 我合上本子,用智能马桶圈把自己洗成一朵纯洁的雏菊,把本子混进衣服里,把衣服塞回包里,把洗手台上的jo alone熏香液撒到外边一点,掩盖气味。 我想拿水盆接点水继续冲,但郝泽宇家卫生间太高级太简约了,我只看到一个牙刷。拿牙刷捅? 郝泽宇喝得有点晕乎,不以为意,然而当他面对马桶,我看到他瞬间清醒了。我和巨星之间的友谊,如果因为一坨屎而被毁掉,那我也欣然接受。 一时间,我和郝泽宇都有点无语了。我恨不能把这坨屎冻成冰刀,然后扎死自己。 郝泽宇突然跟我说:“对不起。” “不是这事儿,”他转向我,问我,“那条围巾呢?” “啊?我是说我送你的那条,骷髅头的。” 他笑笑,把头趴在膝盖上,像是在说一个无缘无故的梦,“我这人特有病,丢围巾那天,你走后我忍不住又找,找得都快精神分裂了,躺在地上难受得不行。后来我想,不就是条围巾嘛,我就找代购刷了十条出来。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上心,冒着大雪跑回去给我找……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 他突然来一句,“福子,你觉不觉得我也胖了?” “我发小就说我胖了,就是那天跟我一起吃饭的男孩,他说我胖得像头猪。嗨,他说谁都是胖得像头猪,你说这人多讨厌,猪怎么了,我就喜欢猪。” 他兴奋地说:“嘿,我就没见过这么多屎,谁拉的?”他看了看我和郝泽宇,我的身形是毋庸置疑的答案,他看向我,“你拉的?真牛!” 送走师傅,郝泽宇还想跟我喝点。老牛在沙发上睡得憨态可掬,还打呼噜。 他问为什么。 “就因为一坨屎?” 郝泽宇放下酒杯,走了。我不满,“干嘛呀,人家正抒情呢!” 尘俗多少伤心事,都付笑谈随酒杯,我一杯又一杯。老牛醒了,开始扫荡桌子上的剩菜。 但是我还是打开了视频,屏幕上没出现郝泽宇,光线有点暗,看不清东西。刚才多喝了几杯,我眼有点对不上焦,老牛脑袋凑了过来。 我把话筒开到免提,问那边的郝泽宇,“你去煮东西了?这什么呀?” 老牛没明白过来。我忘了他还在吃东西,或许我也有点震惊,下意识解释,“这是屎。” 那边话筒传来笑声,“你也算见到我的灵魂和自尊了,这下咱俩扯平了。” 不愧是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老牛吐的时候,表达依然很清晰,“不用辞职了,”吐,“我先跟他解约。” 老牛认为,明星是一种商品,要不被爱,要不被恨。如果你是个明星,没人爱你也没人恨你,怎么办?去死好啦!年的收入。 我想了想,“丧?” 我又想了一条,“让我看屎?” 所以啊,同志们,为什么有的明星团队矢志不渝地热爱炒作,形象算个屁,关注度才是钱途! 老牛拒绝看剧本,气得买了个包泄愤,而我买了二十个包子,吃完后恢复了元气,开始翻看剧本,准备看我们这种胖子是怎么死的。看完这剧本,我跪下,跟剧本磕了三个头。能把恐怖片写成喜剧效果,编剧太牛了,绝对烂片之霸,谁演谁被挖祖坟。我都能想象上映后,群众新仇旧恨加起来,应该会在言语上跟郝泽宇家的女性亲属全发生一遍性关系。 “男主角。” “不过二十分钟就死了……” “后来他变性了,后七十分钟,换了个带资进组的女演员演。”老牛脸上突然露出遗世而独立的表情,“其实我觉得吧,我还挺适合这角色的,男女都能演。” 郝泽宇翻翻剧本,“但这个角色好像跟女二有床戏……” 他犹豫接不接,看看我。作为见过巨星之屎的兄弟我,一向是美艳与贴心的化身,我迅速懂得了他的为难。虽然郝泽宇没什么文化,但他十八岁就出道了,红的时候演过不少电视剧,也算老油条了,他用膀胱都能看出这剧本有问题。但他没演过电影,现在拒绝,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也许,永远没机会了。 郝泽宇竟觉得有道理,决定接了。 我翻个白眼,男艺人有时候真像个女人,“你这叫胖?那我算什么?”我拿自己举例子。 我一听就乐了,“那怎么办,把其他的胖子都杀掉?让你胖得光辉灿烂?” “留一个啊,我还挺喜欢贾玲的。” 神经病,郝泽宇又重复了一遍,“为了让我的胖独一无二,我准备吃掉所有的胖子。” 我没什么反应,开始查将要合作的导演资料。我把外套脱了,今年的暖气怎么这么热呢,热得我有点热泪盈眶。我想可能太久没有性生活了,一个男神经病的胡言乱语都能被我听出情话的感觉。一定是我不对。 跟导演见完面,挺晚了,院里的邻居都睡了,我刚把钥匙插到锁里,门就开了。爸又等着我,客厅暗,光线都来自电视屏幕,爸大概按了静音,购物专家扯着脖子在荧幕上演哑剧。自从我工作了,我一晚回来,爸就坐在客厅这么看电视等我,怕吵到妈,电视也没声儿,就这么看电视看了这么多年——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我边吃边说:“爸,你记得小时候,你领我看的第一个电影吗?” “五岁吧,我把一个小男孩揍了,老师让你去幼儿园带回。你也没骂我,领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了。这事儿我记得可清楚了,僵尸片,吓得我够呛。你还说我没出息,打人不害怕,看电影却怕上了。” “你说巧不巧,今儿我见的导演,就是拍这片的,香港人,岁数比你都大,没肚子,花白的头发还扎着辫儿,看着特有派头,我见他老感动了。” 我突然有点惆怅,“我也不知道,本来挺有谱儿的,但现在看,有点悬,看导演喝得怎么样吧。”我又问爸,“爸,你说男的喝多了,跟他说过的话,都能记得吗?” 我把碗推到爸面前,让爸再给我盛一碗,爸说我喝了酒还吃这么多饭,不好消化。 爸开始收拾碗筷,絮叨着让我把给他买的商业意外险停了,说这么多年也没事,有这钱还不如存银行呢。 “穷鬼装阔,还有钱给你爸交保险,你怎么不想着给我换个好点的骨灰盒呢!” 姥姥也是战斗力十足,说:“他应该的!谁让他没能耐,你也出门打听打听,谁家结婚没房子,还得让女方家里准备的?” 姥姥在梦里又开始颠三倒四的,又开始帮我爸说话,“哎,大福子,你爸是心疼你没钱了。” 有一年那才叫惨,我在广告公司当文案,到年底钱包里一百块都凑不齐。好在年底做了一单医药客户,人家送了三千块的礼品劵,我去他们店里提了好多的保健品,凑数给爸妈当了过年礼物。现在这日子,多好啊,也不知道爸担心什么,也不至于惨到姥姥托梦吧。 姥姥摸摸我的眉,又摸摸我的脸,她手上有茧子,感觉硬硬的。姥姥又突然给我玩温情那套,说:“大福子啊,还是咱家底儿薄,要不然你也不能被 “今儿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身酒……” 今儿见导演,我跟老牛盛装出席,把自己捯饬成两个舞女模样,又特意让郝泽宇穿得寡淡一点,故意不化妆。对比之下更显得他剑眉星目,就差我拉着他跟香港导演自卖自夸,“就这长相,演恐怖片,鬼都不好意思杀他!” 局面相谈甚欢到两伙人都要义结金兰了,老牛东北人的劣根性就体现出来了,瞎大方,吵吵请客要请大家吃饭,在一个特贵的饭店订了个包间。 老牛骂我目光短浅,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信誓旦旦地大谈自己的计划,先通过这片打入北上发展的香港导演圈,然后接拍各种合拍片,拿金像奖,然后咱们涨片酬,如此这般计划到建国一百周年。 香港导演打开茅台,闻着酒,说味道不对。 老牛嫌我办事不利,说六百多的能是茅台嘛。可我也想买八十年代产的茅台啊,现在去哪儿买啊? 我一下吓愣了。香港都回归这么多年了,怎么香港同胞喝多了,这么别具一格呢。 香港团队那边的人一边拉导演,一边跟我们赔不是,说导演以前是厨子出身,一喝多就变厨子。 郝泽宇那时去厕所了,洗了一把脸,回来后知道我这事儿,笑笑,闻了闻我身上的味儿,说这酒还挺香的,他取来那瓶酒,自己倒上喝,依旧谈笑风生。 我气得很,“姥姥你真是的!本来我都没注意这事儿,你非要提,现在好了吧!弄得我也小心眼起来,小心眼的福子还是福子吗!”我又推了一下她,“您光在这儿说我有用吗?真心疼我,跑那香港人梦里吓唬他啊!要是吓得深刻了,没准还把你拍到电影里呢!” “那你打不过叫人啊,以为咱家没死人啊!” 我搂住姥姥,说:“行了行了,有这个心就行了,您也是的,活着就天天跟你亲家斗,死了还上门找碴儿。我爷爷奶奶那边最大的亲戚还是清朝皇帝呢,他心眼可小,您一个小老百姓,跟他们斗什么啊。” 我打断姥姥,“这条就算了,要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姥姥您没事可不能下来看我了。” “我又没跟他睡过,我哪儿知道,”我突然警觉,“您不是还跑他那儿去了吧?” 我炸了,“您跑人家那儿干嘛呀?看自己孙女叫托梦,看人家叫闹鬼。” 姥姥说:“本来今天我想过去,跟他说小郝同志,谢谢你今儿帮我们家大福子。我都知道,你看那扎着辫子的南蛮子欺负我家福子,你气不愤,就故意灌他酒……” 后来我们撤的时候,老牛去结账,我给香港团队叫车回酒店,他们都喝得七零八落的,角落处,郝泽宇扶着导演,还一副好哥们的模样,他拍拍导演的脸,“导演,你知道傻帽什么意思吗?” 导演刚要解释,突然吐了,不知道是不是隐形眼镜有点干,我看到郝泽宇脚下一绊,那导演立即倒在了一堆呕吐物上,我跑过去要扶,只见郝泽宇蹲下,对着导演说了句什么。 我问他,跟导演说了什么。 为什么我看口型,觉得他刚刚说的是“你真是个傻帽”呢? 我之所以现在还不肯定这想法,是觉得他那么热爱和平一个人,谁都不愿意得罪,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助理就得罪一个导演吧。而且还是那么幼稚的方法,跟初中男生似的。 姥姥一听这个来劲儿了,说:“我还没开口,一个老太太就把我拽走了,还给我摆椅子阵……” 姥姥一副看不上的表情,“感觉那老太太是个老不正经,特能捯饬,还穿着貂……”我脑袋一亮,知道那老太太是谁了。 还想继续问姥姥,手机此时却响了一声。我睁开眼睛,姥姥当然不见了,我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冬天平房就是冷,手机突然又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老牛给我发了一千块钱的红包。我惊,赶紧回,“这是干嘛?” 我内心一暖,躺在被窝里笑了。老牛这人啊,就是个外冷内热的暖水瓶,把全世界的狠话都说给你,也把全世界的温情都带给你。导演要是往我头上倒开水,老牛不得给我发一万块钱的红包啊。老牛真好。导演您来吧,我皮厚,受得住。 我哼着歌,“天边一朵云,天边一朵云,浪荡又逍遥,我的情郎,孤独又飘零,就像天边一朵云……” “睡了一觉,又睡不着了。” “老鬼压床。” “差不多吧,刚才那觉,还碰到个老太太。” “不是,特土的老太太。” 他发来一张照片。东北的冰灯前面,剃着平头的郝泽宇面容稚嫩,搂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很漂亮,嗯,穿着貂。照片里,郝泽宇笑得春暖花开,我在现实中没见他那么笑过。 “长得是挺带劲儿的。” “你奶奶心真大。” 我笑,手机打字,回复过去:“那你真不孝,只记住了前半句,明天不一定会好,后半句你可没贯彻实施。” 我放下手机,准备睡了,谁知道郝泽宇突然打电话过来。 我骂他,“神经病啊。” “我窗户外边,是邻居的墙。”我可不觉得这话大煞风景,甚至觉得我说的有点别具一格,住在四合院的北京微胖中年少女,半夜面对艺人的发疯抒情,真酷啊。 我接受邀请,刚说:“你想看我卸妆后的美貌,还是想让我看你刚拉的屎啊?” 镜头一转,郝泽宇那边的月亮,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 没想到郝泽宇嘱咐我说:“你别指月亮啊。” “那也算指!” 手机屏幕出现了郝泽宇的脸,他靠着床头,真服了他们这种上镜的人,这个角度竟然没有双下巴。 我笑了,“什么呀,那是对月亮不能说谎。你要说谎,晚上你睡着了,月亮就派人剪你耳朵,这才是正确版本。” “我姥姥啊。” 我卡壳了,死者为大。但一想也不对啊,我姥姥还死了呢。我硬气了起来,“怎么办?你奶奶对我姥姥,谁对呢?要不咱俩决斗吧。” 怎么说到这茬了? 我心生一计,“那你今天,是不是骂那导演是傻来着?” 我也说:“当着月亮可别说谎哟。”我疑心信号断了,因为屏幕里的月亮一动不动,他也不说话。我下床满世界找信号呢,这时,那边有声了。 我说:“我不觉得导演傻,我觉得你这样还挺傻的……老牛花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推你上戏吗?你对得起老牛吗?” “知道你还这么做。” “那怪谁?”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屏幕中的月亮哈哈大笑。 “行了行了,你可厉害了,”我又嘱咐,“下回你可别这样了。” 哈哈,我感觉我是小学老师,在教训一小学生。我对着屏幕中的月亮,继续答记者问,“所以啊,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跟着你,我挺有劲儿的,感觉谁欺负我,你都能替我出头,多好的小主啊。” 那一瞬间,手机屏幕的月亮变成了一个人的脸。我困得看不清了,无法辨认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映照的我的脸。只听一声笑声,谁呢?我笑了吗?还是他?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郝泽宇的脸,又出现了久违的那张老照片上曾灿烂过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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