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门后,我转悠一圈,彻底记住这儿了,一万块钱一宿还是很壮观的,我特喜欢那个比我家都大的封闭式露台,如果把游泳池改成温泉就好了。我喝着香槟,望着玻璃天花板,身边再有个温柔的肌肉男,俩人在池子里泡着戏水,你泼我一点水,我泼你一点水……我绝对会做出不忍直视的三万字出来,啧啧。 彭松特配合,“迈克尔·杰克逊?” “张国荣?” “陈宝莲?” 彭松说:“陈宝莲你都不认识?你上初二那会儿不是早恋嘛,发育的早胸挺大的,还没胖,大家都说你是一一六中陈宝莲……” 正想着,老牛带着新签约的艺人进来了,我一个激动,朝他俩狂奔。我大叫:“surprise!”想不到是我福子吧!跟你致命邂逅了好几次的福子啊! 要不然说我人幸运呢,这半大游泳池也不深,大概才到我下巴,我命中注定的真爱大帅哥扑到水下给我做人工呼吸的机会不太可能发生。我呛了几口水,一个鲤鱼打挺,从游泳池里站了起来,头发盖我一脸,我生怕群众忍不住下来救我,我呼喊,“没事!大家别担心我!” 因为隐形眼镜滑出来的关系,我只能依稀判断岸边的一个肉山是老牛,我赶紧滑过去,岸边的手机响了。摔游泳池里,手机都能掉到岸边,我运气真好。我接电话,是彭松的声儿,“你到底带谁啊?”我把电话递给肉身旁边骨骼清奇的身影,“彭松的电话,你帮我接一下。” 我微笑,我的人生简直是偶像剧女主角的设置,千回百转,还是幸运地跑回到心爱的郝泽宇身边了。一团“海藻”飘到我身边,我心痛地捡起来,今天唯一不幸的,是我带瑞贝卡的假发出的门。还是真的。 贵的酒店是有道理的,酒店工作人员跟见着亲妈一样,把我衣服送去干洗了,据说俩小时就能干——就是干洗费贵点,能买我三身这衣服吧。 郝泽宇问老牛,“丹姐还过来吗?” 郝泽宇对着空气点了点头,“她躲着我干嘛呢?我又不会怪她。” 哪想着郝泽宇特自然地点头,“是挺不乐意的。” 但好个老牛!不愧是伺候过各种烦人精的人精,反守为攻,“说实话,我也挺不乐意的。我平生呢,最喜欢两样,钱和男人。你呢,靠你赚不到什么钱,我又不想睡你,你说我能图什么呢?” 鄙人没什么毛病,就怕这种尴尬的场面,我赶紧拿自己开玩笑,“你们说,我穿浴衣怎么这么丑呢?别的女人穿这个叫春光乍泄,我穿浴衣简直叫猪开屏!哇哈哈哈。” “把你胸捂上,我头晕!”老牛白了我一眼。 郝泽宇突然拍了拍老牛的肩头,“谢谢你。” 郝泽宇笑了,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刚才我说话你别介意,没什么,我就是起床气,没睡醒。跟着你挺好的,我听别人说过,说你宣传做得特别好。”他摸了摸自己的寸头,看看我,“而且这两年吧,我老觉得我会火,没准儿就缺一个你。” 老牛摇摇头,“你俩干传销呢?” 我总结了一下,老牛的主要意思是:前经纪人的策略是:唱歌、演戏、综艺、时尚有一杆子打一杆子,根本没清楚到底要啥。他的思路就一个:什么容易涨粉做什么,粉丝经济才是王道。今儿拍时尚大片放在网上溜粉,明天穿着各种大牌在网上直播晒自己。 郝泽宇盯了半天ppt,手下意识地摘自己羊毛开衫上的毛球——这羊毛开衫真老土,我爸都不会穿,他今儿怎么穿这个? 老牛没想到自己的才华会这么被无视,气得想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但位置没找对,猛地坐到了地上。 老牛捂着屁股在地上打滚,顺便还叫嚣着要杀了我。 〔三〕是诗人。”电话里,彭松这么跟我说。 彭松在电话里接着说:“我家冰箱不是散热不好嘛,我想换掉,他抱着那冰箱不放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冰箱比人心好,人心寒,冰箱还有点热乎劲儿。” “别担心,小宇的丧吧,不是能让人看出来那种。那种写在脸上的丧,特别low。小宇这种叫高级丧,只丧给自己人看。他是骨子里的悲观,一人守着自己不为人知的丧,小火慢炖着熬日子,也算是一种业余爱好吧……” 前情提要,姑姑,即老牛在圈内的名号。 牛姑姑正被郝泽宇气着,找不着发泄口,便拎起来把化妆师骂了,理由是我的艺人只有我可以骂。 郝泽宇在一边玩保卫萝卜呢,我把咖啡放在旁边,想嘱咐几句,后来想算了。其实也不能怪郝泽宇,这期主题太匪夷所思了,估计杂志出刊都要腊月了,还拍泳装。 摄影助理正在搬鼓风机,他大腿也就我手腕子那么粗吧,人特没力气,我看不过去赶紧过去帮忙。结果人家看到我,脸都红了,竟然把鼓风机一撂,跑了。我低头一看,搬东西时bra露了出来,今天穿的是良家妇女无蕾丝款。这孩子,我都不把自己当成女的了,你见比基尼脸不红,见我bra害羞个屁啊! 旁边人都笑了,一小孩帮我调低了风量,这风吹得舒服,我神态自若地摆着各种姿势,支使着摄影师,“大师!我都牺牲成这样了,您就没点创作的冲动吗?” 人群之中,瞥到角落里郝泽宇的目光,他也咧嘴在笑呢,我朝他眨眨眼睛,继续跳舞。其实我不怎么会跳舞,随便一跳都是车祸现场,但我心里清楚,我这么跳,大家都很开心。 其实我也没那么大表现欲,我就是乐意看别人开心。至于我这么做开心吗?这重要吗?大家开心最重要,大家开心最重要。 “我请你吃饭吧?”下电梯时,郝泽宇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 “晚饭不想一个人吃。” 酒店,我给大家散播欢笑散播爱后,现场拍摄很顺利,郝泽宇也变回了我认识的样子,爱笑、礼貌、特招人喜欢以及恰到好处的撩妹。在镜头前表现也好,简直瞬间有了十个灵魂。 这种好状态一直维持到老牛走,郝泽宇就像是开关调到了off一样,换成一副痴呆的表情,你要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成,反正跟刚才差别挺大的。 但一天的助理生活让我对郝泽宇彻底改观,怎么说呢,我还挺怕这种又好看又丧的人的,摸不着他的脉门,觉得自己很多余。说实话,这种丧我特看不上,要丧大家一起丧啊,没事儿老折磨自己干嘛?玩自虐啊。 郝泽宇蜻蜓点水似的吃了几口,就把大部分食物都推到面前,撑着头看着我吃。 “吃东西多烦啊,有时候我恨不得身上长叶绿素,站在太阳下就饱了。” 我一边嚼烤韭菜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分析。其实也可以理解,这种高级丧的美人,以前也遇到过。我在地铁上班,私下写时尚杂志时,分来一个低配版的吴彦祖,在微博上能被人偷拍说是地铁帅哥的那种。他性子冷,对人挑剔,大概是觉得我还算有见识,女生当中也就跟我有话聊,后来竟好到可以单独约看电影的程度。但时间长了,我就觉得这人不对劲,他对你全是膝跳反射一样的反应,没心,接收不到你对他的好。后来我就不怎么理他了,单位就有风言风语,说我是因为追求未遂恼羞成怒,才跟他不好的。又说这人不喜欢女的,才跟胖福子好。同事还问过这事儿,我说喜欢是真喜欢,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纯粹是欣赏美的角度。追就算了,身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胖妞儿,这种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整个一无性恋,地球人满足不了他。后来小吴彦祖变秃了吧…… 郝泽宇倒是没事儿人一样嚼着羊肉串。 “看你吃东西的样子,我也觉得饿了,你要不要考虑直播吃东西?我觉得你吃东西特有渲染力,厌食症见你吃,病都得马上好。” 郝泽宇倒是不在乎,“拍就拍呗,我又不红。” 郝泽宇笑了。 郝泽宇笑得嘴里的东西都喷出来了。王巨星被拍吃苍蝇馆子,那叫平易近人不忘初心。你要被拍到,指不定会被写成《过气偶像在小店进餐,不红疑似经济堪忧》……” 没想到郝泽宇抚掌大笑,周围人都侧目了。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招呼服务员打包买单。结账时,我还试着抢着结账,郝泽宇却把我钱包给推了回去,自己结了。 出了店门,郝泽宇问我,“那咱们去哪儿吃?” 郝泽宇替我做出了最终方案:去他家吃,反正就在这附近。 我绝望地没话找话,“我家小松子来过你家吗?” 怪,有多怪? 郝泽宇拿钥匙开门时,抱怨走廊的声控灯坏了,钥匙眼都找不着。 结果一进屋,我立马抛弃了我完美的犯罪故事。他家何止怪,简直变态。 天鹅椅长得跟卫生巾护翼差不多;蝴蝶椅乍一看像个钓鱼凳,特别适合瘫在上面;pk9因为长得像郁金香,被叫做郁金香椅;钻石椅是用金属网做的,我一直觉得它放在火上就很适合烤肉;eas经常被误认为是老板椅,但其实不适合霸道总裁,比较适合霸道总裁他妈;花瓣椅像是被捧在手心的感觉,很贴合周董的那个奶茶广告;各种颜色的伊姆斯椅,赤橙黄绿青蓝紫,整齐地被钉在墙上,下面是伊姆斯那款太有名的玻璃钢躺椅。 这些椅子啊,都算是系出名门,那些特著名的建筑师,没事儿自己做家具玩,没想到玩出万古流芳的效果,不少原版被博物馆收藏。就是专门搞室内装修的设计师,咬咬牙也只能买几把复刻版,谁在家屯这么多椅子啊。 我咽了各口唾沫,“别告诉我都是原版……” “一、二、三、四、五、六……”我开始数椅子,算一万块一把的话,这一屋子够在通州交个小房子的首付了。 家居审美与长相不成正比的我,震撼到有点晕,一屁股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我刚想站起来,椅子一歪,我一下子摔到地上,椅子也有点散架。哎哟,这椅子还真不结实,我还怕这椅子特贵,万一是原版孤品,有钱也买不到。但细看是特平常那种椅子,圆盘,三个腿,油漆也斑驳。应该不是贵椅子吧。 我有点儿手足无措,病急乱投医地赶紧安抚瘫在地上的椅子,“对不起,摔疼你了吧,实在对不起,我太重了……” 我在一旁吓得没敢吱声。 我歉意归歉意,但心里冒出来更多的是:艺人果然是台上光鲜亮丽的,私下都有反社会暴力倾向。想到这儿,我也不怕了,怎么办?赔吧。 “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过来:郝泽宇憋了很久了,我是谁并不重要,他只想找个树洞倾吐一下。而我,天时地利人和,今晚,我变成了人肉树洞。 “我参加选秀的时候,那时候不是流行卖惨吗,导演给我下套,然后我就什么都说出来了。观众啊评委啊一听,这小孩太不容易了,都哭得披头散发的,其他选手比我帅比我高比我有才艺,但我有观众缘啊,你们再强,也架不住我惨啊,最后冠军就给我了。 “我那几个弟弟妹妹命都比我好,起码姥姥姥爷都在,有的还是高级工程师什么的,活得可滋润了,是不是从小被宠爱的孩子心里都特世界和平?我看他们跟我爸相处得都特和谐,不恨他,也指望他。我怎么就不行呢?我特别讨厌他,可又忍不住要讨好他。是不是我跟奶奶过得太苦了,过得苦的人,情绪都这么分裂?的呢,中国小孩要上学,都得学日语,所以我奶奶日语特别溜,我奶奶就办日语补习班,教得不说有多好,架不住学费便宜,有个仨瓜俩枣的收入,也够我们俩紧紧巴巴地活了。可这钱赚得也辛苦,讲课得站着,教一天日语回来,她腰疼得躺都躺不下,只能坐在一把单薄的园盘三脚小椅子上。小时候我嘴巴就特甜,说奶奶,将来我赚钱给你买好椅子,坐得特舒服的椅子。 “一般这样家庭出来的,家长不得天天教育你,只有知识才改变命运?连我那混蛋的爸,一年见一次,都说你成绩再这么烂,我只能送你当兵去了。要不然说我奶奶有意思呢,她从小就发现我长得好,别人都送孩子学奥数啊补英语啊,只有她送我学舞蹈弹钢琴什么的,什么都不精,但什么都懂一点。后来她送我上艺校,我不想去,男孩跳舞时穿的那练功服,下面鼓一大包,太丢人了。可奶奶说,小宇啊,咱家的家庭让你输在起跑线了,光靠学习你也追不上了,社会都是分阶级的,你学习也不好,咱们学点艺术,瞎猫碰死耗子,万一有名气了呢,有名就有利,这也是你唯一改变自己出身的机会。我不懂,但也没办法,想上好高中,择校费就得花一大笔钱,奶奶没钱,我那混蛋老爸也不会掏一分。可去那些不好的高中,估计也考不上什么好大学,我又不是那特爱学习的孩子。行,就听奶奶的吧。 “得了冠军,别的大公司想把我经纪约给签过来,可我不愿意,跟我一块比赛的兄弟们,都签电视台了,我可不愿意跟他们分开。可奶奶说,还得走。为啥呢?电视台签了那么多,能抛头露面的机会就那几个,分给谁啊?而且那大公司在北京,干文艺的,不往北京跑,留在上海干什么?就这样,我被签走了。没过几年,我就看出来差距了。比赛积累的人气也就能咋呼一年,过了两三年,签在电视台的几个兄弟都被耽误了。我奶奶眼光可真毒。 “我在哈尔滨待到头七才回来,我什么都没带走,我什么都不想带走,我把房子留给我爸了,去机场之前,还是带着奶奶一直坐的圆盘椅子回了北京。到了家,我打开房间门,一屋子的椅子,都是好椅子。小时候说要给你买好椅子,我真买了,浪漫吧?我都替我奶奶感动。可我又委屈,跟奶奶抱怨,说老太太你也真是的,没享福的命。知道你孙子弄来这椅子多不容易吗?我去巴黎拍写真,拍完有一天购物的时间,翻译问我想买什么。我想了半天,看巴黎的老太太都跟奶奶你一样蹦跶蹦跶的,我就问巴黎这儿特有品位的女的,都爱买什么椅子啊?翻译正好是读设计的,特有品,她给我开了个单子,我满巴黎买这些椅子,都空运回北京。我回来拍戏时,翻译说她在一个二手跳蚤市场,发现一把特好的椅子,特便宜。我说以后就麻烦你帮我多搜罗,你看得上眼的,都买来给我寄,我给你代购费!攒了这么多,本来想给她个惊喜的,结果她老人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驾鹤西去了,我白这么浪漫一把。 我也盯了一会儿,这温莎椅算是变种,椅背儿跟孔雀开屏一样,材质看不出来,不过运到中国挺贵吧……甭想椅子了,两个人这么冷着,总得有个人说话吧。 郝泽宇以看着之 我痛哭流涕,吓的。真的,大晚上的,一上来就给你演《艺术人生》你受得了吗! 郝泽宇送我下楼,当然,我俩很尴尬,路灯把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瘦高的是他,黑滚滚的是我。 我拿出手机,在叫车软件上看司机开到哪儿了。司机开得真慢。 “感觉自己特没尊严,跟牲口一样直接被卖了,真逗。” “本来,特想今天搞砸一切,招儿都想好了。可看你在风扇那边跳舞,逗大家开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想让我开心点,好好拍照,别让大家难做,所以今晚才想请你吃顿饭,哪想着,吓着你了……” 我江湖气地拍着他的肩,“嗨!干嘛呀,没事儿都被你说成了有事儿了!今儿不挺好的吗?是我对不起你,坐坏了你那么重要的椅子。” 没有郝泽宇任何联系方式的我点头,“行,到家给你发短信。” 我开门下去,走向郝泽宇。做事儿要有头有尾,这个尾我来收吧。 郝泽宇愣了,没想到我会说这些。我想了想,还是上前拥抱一下郝泽宇,特没肉欲那种,抱街边流浪狗那种。 郝泽宇在后面叫我,“福子。” “福子。”他又叫。 “福子!”他笑了,又叫一声。 他不说话,笑着挥舞着手。 在胡思乱想的海洋里遨游了一番,我还是浮了上来,还有事儿没完。我探过头,“师傅,不好意思,您能再掉个头吗?” “不是,我落东西了。” 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皱眉捂嘴,“姑娘,我多说一句,你这身板儿,这么折腾,我都替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