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明曜循声望去,却看见了脸色惨白、动作僵硬的暮溱,和自他身旁朝这边跑来的灵沨。 双头蛇具有两种人格,两个魂魄,一个冷静克制,一个则情绪外露、无可遏制,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同时拥有一具身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自相残杀的过程。 北冥之外没有魔息,让魔魂一直靠巨蛇骸骨中残留的魔息存活,也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冥沧一边在乾都物色合适的躯体,一边试图在东海周边的人间渔村布局,靠获得凡人垂死之际的强烈求生执念,来滋养蛇骨的魔息。 因此,明曜在看到暮溱出现的那一刻,就不自觉地生出了戒备之心——冥沧在回溯的幻境中,多数都是以偏理性的人格出现,因此她对于暮溱的那个人格实在不太熟悉。 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暮溱真的发疯了,但对象……不太对。 暮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暮溱又一次按在地上狠狠来了一肘。 明曜望着地上两个如同疯兽般互殴的男人,眼底的怔愣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般的笑意。 少女站在自己的法相之下,仰头望着自天上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旁,好奇地打量眼前着“血腥景象”的幼崽魂魄,她招了招手,用本相之力将它推到自己臂弯中。 众人的目光都被暮浔和暮溱吸引开去,恍惚间,明曜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站在她用来回溯因果的法阵边沿看着她,洁白的衣袍垂落,整个人都好似浸染在那莹蓝色的光芒里。本相之力的光点四散在他们中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光阴,也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星河。 发现明曜回望而来的目光,云咎却垂下了眼帘,他后退一步,从那莹蓝色的法阵中离开,雪色的身影像一抹飘飘袅袅的雾气,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 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 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 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 “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 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 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 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的时间,他成了怎样的人?“暮溱”成了怎样的人?那些成为了“东海龙族子嗣”的魔魂,又成了怎样的人? 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 “五百年前,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 “暮溱,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为什么现在后悔?”他转脸看向暮溱,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为什么你也后悔?!没有你我,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当年,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为何现在后悔了?”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抑入喉底:“……别这样叫我。” 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北冥而言,你或许并没有做错。” 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明曜沉默着站起身,与暮浔、暮溱,与东海的魔魂对视,艰难但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到北冥,再寻求另一条路……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可以吗?” 周遭陷入了寂静,沉默将时间拉得很长。纵然在龙崽单纯的目光下,大家似乎一分一秒的犹豫,都显得难堪而狼狈,但是依旧没有人回答明曜的话。 在冥沧与执法神的大战过后,当他们被云咎的结界困在沧澜庭的那一刻,魔魂们其实就和冥沧一样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 可是……如果有万一呢? 但是,纵然做好了灰飞烟灭的准备,当明曜此刻将选择的权利交到魔魂手中,却依旧没人能够明确地回答她。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就是因为放不下。 明曜在人群中站了很久,对北冥的同情和对龙族的亏欠像是对立的两极,生生拉扯着她,令她在彷徨之余,更生出莫大的痛苦。 正因为理解北冥所遭受的不公,正因为明白魔族是多么急于摆脱那暗无天日的炼狱,明曜才会在此刻感到如此绝望。 北冥,真的会有属于自己的太阳吗? 他冷冰冰地看向明曜:“知道为何当年天道要追杀你吗?” “你以为此刻你为何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执法神身边?不过是因为——我当年,已将自身全部的神血尽数给了你!” “当年你如何死于深海,你已经忘了吗?!” 明曜脸上的血色,在冥沧一句句冰凉的言语中褪尽——她何曾想过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 冥沧缓缓站起身,他双眼发红,怫然怒视众人:“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忍受这些不公?当年你们如此忿忿,怎么仅做了五百年的龙族,便忘得一干二净?!” 冥沧猛然将古籍砸落在一旁的废墟之中,指着地上那些书卷,笑得近乎疯癫:“这些道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族,讲给太阳底下的人听的——不是讲给我们听的!” 或许是因为冥沧此刻的神情太过癫狂,语气太过凶恶,原本浮在空中看热闹的龙崽魂魄均怯生生地躲到了明曜身后。 千年之前,她曾在陈昭口中听过这句反问,也曾在黑凇寨的经历中见证过这句话的答案——神族于北冥之不公,人间男权对女子之不公,根本而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明曜心绪不稳,蓝鸟法相受其影响,连带着整个法阵都发生了微妙的波动。 明曜低头看着那些孩子们,他们的面容在法阵中显得如此鲜活,他们不知道自己遭受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正掌握在眼前女子的一念之间。 于是那些魔族,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小龙朝自己奔来,然后……乳燕投林般扑入他们怀中。 “冥沧,”许久之后,明曜仿佛下定决心般轻声道,“若天道有错,我们便反了天道。但稚子无辜,若北冥彻底抹杀了这些孩子,魔族生生世世,便洗不清这罪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