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不是你说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的吗?这就是我的生活,枯燥、血腥、无可奈何。你不是见过我一千年前的记忆吗?在西崇山的六百年之后,我的每日每夜,就是如今日这样度过的。” 他试图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触碰一些复杂无解的人性,又担心太过自私的心念会弄脏了她。事实上,明曜今日与村长的对话远在他的预期之外,她比他想象中更加敏锐,也更加柔软一些,那些激烈而愤然的质问,似乎并不该出现在这只第一次接触人世的小鸟身上。 “我要看的。”明曜深深吸气,“我不是为了您,也不是在强装镇定。神君,如果您是天理的执行者,如果您的存在是为了公正无误地审判每一件事,我想……此刻看着您出剑,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还有……当日她为了保住谷家母女的性命,令一众薛府男女惨死匪贼之手,是她做错了,可她难道应该束手旁观吗? 莫大的茫然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心口,忽而眼前浅金色的神光一闪,利剑已深深钉入湖妖体内。 莫名的,他内心也仿佛安定了一点。 云咎抬手拨开她额角被海风吹乱的长发,低声道:“抱歉。” “我后悔了,这些事……不该让你看。明曜,回西崇山去吧,等我从东海回来之后,再接你去北冥。”他微凉宽大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后颈,哄小孩那样地捏了捏,“不必了解这些复杂的人性,你也能好好地在我身边长大。” 不论神魔,六百岁,其实早已成年了。是她的眼界仅仅局限在深海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除了抑制本相之力的疼痛之外,没有见过更大的苦难。若她早就和云咎见过更大的世界,面对黑凇寨的那一切时,她应当会有更好的方法。 -- 岩石的部分气孔中央,被零星地镶嵌着打磨成珠状的鱼骨,那些骨头在幽暗的海底散发出明灭的青矾色荧光,一眼望去,像是一道绵长曲折的绿色星河。 这样冰冷阴暗的环境终于给明曜带来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北冥常年的环境比此地恶劣千倍不止,她向来以为所有深海都是如此,因此心中并不觉得恐惧。明曜牵着云咎衣袖的手松动几分,下一瞬,却被对方牢牢地攥入掌心。 他们就这样牵手前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眼前豁然开阔。广袤梦幻的海底神域自二人眼前敞开,湛蓝剔透的龙纹结界如同巨幕分隔出东海神族的领域。 “咱们东海是不是要完了。五殿的两千四百三十二岁生辰,竟然就发个珍珠蚌!该死的,撬都撬不开,我要有这力气,还不如从五殿宫中的金壁上刮块墙皮下来呢。” 话语间,鲛人的目光顺势朝结界外扫来,刚准备懒洋洋地移回去,突然全身一个激灵,握住长戟猛地站了起来:“啊这……你们谁啊!” 神明语气淡淡地友善提醒:“神域结界需百年加固一次。与其年年庆生,不如干点实事。” 云咎摇摇头:“多虑了。”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 又一次“腾”地站了起来,抬手重重扇了一旁依旧在专心致志、骂骂咧咧地开蚌同伴一巴掌,“呆子!起来抓人!” 鲛人守卫颤颤:“啊啊啊啊,完了完了完了……还真有人从这破口子进来啊。” “……不行。”鲛人守卫沉默许久,才重新盘坐回了珊瑚礁上,“反正结界不是咱们负责补的, 一碰就碎也是长老宫的责任。每次五殿庆生,大长老门下哪个不喝得醉醺醺的?哎, 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一路上,他们遇见的海底生灵和巡查侍卫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可是非但无一人叫住他们盘问, 甚至还有一些在见到明曜的时候,轻佻地吹了段声调扭曲的小曲。 下一瞬, 她的指骨被云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少女仰头望着云咎平静的侧脸, 歪头思考了一下,小声道:“抱歉,是我掉以轻心了。听闻东海的鲛人一族诡计多端,惯会用歌声惑人,或许这些人就是想要放松我们的戒备?” 云咎脚步稍滞,低头盯着自己不自觉捏紧的手,沉默着眨了眨眼。 东海神域是一座巨大的城池,越往深处走,轻松欢愉的气氛便越是浓厚。海底的城镇规划与人间最繁华的都城区别不大,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海集,走过精致漂亮、各具特色的楼宇街巷,城池的正中,一条巨大的海中鲸骨天梯如漩涡般拔地而起。 行至天阶之下,四方门的守卫终于抬手将二人拦住,警觉道:“乾都四方门,闲人禁入。” “啊。”四方门守卫惊愕地用双手接过令牌,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颤抖,“福盈洞?您真的是泽满神君的弟子?您怎会到东海来呢?” “这……这是给我的?”四方门守卫的目光,自云咎掏出那红绳之后便未移开过,他垂头俯身接过,又惊又喜,脸色都红润了几分,“太好了,多谢大人,您二位里面请,小的替您通传,小的给您带路。” 世间万物皆有气运,传说若有人得见泽满神君,便是万年不遇的天选之人,福泽深厚,无往不利。可泽满神君行踪不定,形貌多变,天下得大气运者更是寥寥无几,因此哪怕是在神界,泽满神君的存在也是一个谜团。 这些弟子的足迹遍布天下送福,遇到有缘之人便会送上一根红绳。虽说这红绳也不知有何作用,但因着泽满神君的名号,大家都乐意将其当做一枚吉祥物件随身佩戴。 眼前这名被云咎忽悠得七荤八素的四方门守卫,在草草打量了几眼令牌之后,便恭敬地将其递还给了云咎——虽说他从未见过福盈洞弟子,但那令牌上纯粹浓郁的神息,已叫他对云咎生出了十足十的信任。 话语间,一个由数百根鲸鱼骨骼搭建而成的笼状物,自高处缓缓降落,守卫先行上前开了门,笑道:“二位进入此间稍侯片刻,便可越过神龙结界,升往乾都,届时另有他人引路,贵客不必担忧。” 她仰头望向云咎的侧脸,海底变幻不定的光影使他的容貌少了几分清晰的凌厉,恍惚间 ,又叫她想起千年前婆娑树影下的年轻神明。 明曜轻轻眨了眨眼:“福盈洞是什么?” “没有偷笑,”明曜抿了抿唇,小声道,“只是觉得新奇,原来堂堂执法神也要借其他神君的名号,才方便行事。” “铁律无情,雷霆之刑。劫难?灾祸?”他未等明曜回答,便已自问自答地续上,“若不披上一层虚假的身份,执法神不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人警惕忌惮。” “我将结束这段关系的权利给予你,如果后悔了,请随时叫停。”明曜仰头望着他,忽然笑着重复了他之前的话,“所以,您觉得我应该因此离开您吗?” “我不会让你离开……明曜,你知道我说的‘太近’是什么意思。”云咎后退半步,忽然有些难以忍受般地沉了口气,“我跟你说的是事实。何况,你在最初的时候,不也十分畏惧着我吗?明曜,早日醒悟,对你是好事。” 他在那一日并没有向她做出任何的承诺,甚至将结束这场游戏的权利也交到了她的手里,她的……在他眼里有点突如其来的感情,或许对他而言甚至算不上负担,只是令他感到有点困惑。 “可我也记得,您说您会尝试着爱我。”眼见天梯即将到达乾都,明曜忽然认真地对上他的视线,用很轻的声音道,“神君,不要骗小孩子。” 东海神族与其他神明不同,因其世代相传的神龙血脉,即使授封正神,神龙也并不会像其他神明那样拥有不老不朽的无尽永寿。也是因此,东海的正神权柄,向来是在同族中更迭交替。这种全然有别于其他神明的传承方式,仅仅存在于神龙一脉,更接近于人界的皇权继承。 “嗯……”明曜困惑道,“这位三殿下,与五殿下当真兄弟情深呢。” 说话间,几人自庄重伟丽的华表之下走过,一尊巨大的异兽骸骨随着他们的靠近,缓缓显出了冰山一角的惊人轮廓,鲛人望着那骸骨,脸上痴迷的表情越发明显:“二位可上前仔细瞧瞧,这就是三殿下在五百年前跋涉千万里降服的深海巨兽。您看它多大,多可怕呀,没想到三殿下凭一己之力便能……啊!殿下!” 他朝云咎抬手,以东海龙族至高的礼仪躬身道:“东海暮浔,拜见大人。” 云咎沉黑的眸底泛过一丝波澜, 目 暮洵直起身,站在异兽巨大骸骨的阴影下, 那双形似柳叶的双眼安静温和,含笑看着云咎与明耀上前。他全身上下皆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周正之感, 即使是玄衣蓝发的深沉配色,也并未将眼前之人衬得有丝毫凌厉之气, 天然便让人想要亲近。 这巨兽的骨骼被东海龙族保存得极其完好, 哪怕五百年时间过去,其剔透的骨缝间, 凝固着的缕缕血丝依然清晰可见。 忽然, 在她的手指距离蛇骨只有半寸之时, 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攥住了明耀的手腕,她的视线偏转过去, 顺着那双手落到了对方腕间血红的珠串上。不知为何,明耀全身一个激灵,重重甩开暮洵的手后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