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在寺里的皇孙，十二岁时被接回来了。 太子妃被逼出家，镇日忧愁难安，在寺里生产后很快便死了，只留下一个孤魂般的“公主”。 “公主”谢观尘生养在寺里，这里鲜有香客，香油钱也少，不算有多富足，和尚都是瘦子。 喂了点米粥，擦干净小脸，居然是个女孩——谢观尘没忍心将她赶出去等死，便将她留下了。 人活着就要吃饭，为了赚些换粮的零用，李重萤大冬天去给僧人们洗僧袍，井水冷得刺骨。更多时候连井水都冻上了，只能去河边，用木鱼砸开河冰，瑟缩着肩膀，慢慢地搓衣服。 到了夜晚，案上还点着一盏小小的灯。李重萤没念过书，不识大字，看不懂谢观尘在誊抄什么，这时候的他笔锋已经很漂亮了，等哄完她歇下，谢观尘就又会窝回书案前继续誊抄僧人给他的经书。 李重萤反倒风卷残云，吃得很香，脸颊渐渐被谢观尘养出微丰的婴儿肥。 到了夜晚，李重萤热得睡不着，没办法，只能带她出来睡。 这样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没过几年，先帝晏驾，废太子被人从行宫里挖出来登基。 正是新旧权柄交替的这年冬天，李重萤得了风寒，烧得又快又猛，寺里没有药，要下山买，但他不能无令下山。这病拖着拖着，病翳浸入心肺，他给李重萤点的长命灯，在这一刻短暂地熄灭了。 火焰吞进他的手掌，屈指，抓握，拢成小小一团，这时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痛楚了。 又看他背着的女孩，白莹莹一张脸，唯有脸颊红得骇人，瞳仁又黑又亮，半睁着眼，意识不清地靠在他肩上。 他们把李重萤带回了宫里。 他年纪这么小，没有讨生活的活计，只能去书局替别人誊抄诗书补贴家用，赚一些零碎的散钱，一边活着，一边读书。 早在逃出去之前，他就给李重萤塞了个香球，里面用香料裹着一张字条，大意是希望她平安喜乐。 太医署往公主寝殿跑了一整个冬天，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闻到这股廉价的香气，李重萤怔怔地，不知为什么感到难过，大概有一粒雪那么重吧，她张开掌心，一颗泪珠应声而落。 先皇不敢生孩子，生了就可能被杀，反观唯一的公主，虽然人是笨点，但好操控，这正好是那些宦官喜欢的。 等奸宦都死得差不多了，大家才开始审视起这位新晋权臣：清流世家在民间收养的义子，观虚九年的状元，如今官拜正三品侍郎。 女帝践祚不久，时局尚且不稳，有人翻出多年前的往事，想要扳倒李重萤。谁想谢观尘是个疯子，不知中了什么邪，不惜自损声名，也要保住她的帝位。 风波如潮如火，从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倾轧下来，直直地压在她的肩上，像座佛祖的五指山。谢观尘在太庙外等她，等她出来了，还有心情考较她：记不记得猗兰河？ 知道这件事的耳目都已经被谢观尘清算，多年前的事迹已经变得很含糊了，有些秘密，再无人知晓。 一桩桩一件件抵过，最终验出来，谢大奸臣确实不是皇室血脉。该罢官的罢官，该下狱的下狱，该砍头的砍头，谢观尘自此还政女帝。 只是兔死狗烹，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烧兔烹狗的釜。女帝，唉，不是治国的料，只想在大奸臣手下讨生活。 醒来后她想起前尘，从谢大奸臣的名 少了一个字，他还会在闷热的夏夜给她打扇吗？ 如今更是不敢给了，她左思右想，决定拆开香球藏个惊喜，往香丸里裹了麻纸，写了一行字。 今夜只是回去点了长命灯，路上听闻女帝终于醒了，连灯都想不起来要点，无诏奔入禁中，罔顾禁军和内侍接连的阻拦，将马鞭一甩，急匆匆地进殿来了。 女帝慢慢推出去一只小匣子，讷讷地说，“谢卿，孤忽然想起来，你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呃、孤没别的意思，就是……收下吧？” 他微微皱了下眉，将纸条收进去，表情一哂，说：“臣以为陛下早就看到了那张字条，原来是臣自作多情。”忽而转了话锋，“酒呢？不喝了么？” 女帝：“谢卿你是不是生气了？” 女帝：“好哇，孤准你敢！” 言下之意：放在你的心口暖暖。 饶是谢观尘都没能读懂其中深意，还不知道她恢复记忆了，觉得她在戏弄自己。看到她说手冷，有点心软，但还绷着脸，说陛下请注意圣体。 “……你不给孤暖暖吗？” 真是一股牛劲…… 李重萤说完又不吭声，慢慢蠕动过去，大奸臣彻底心软了，垂手去摸她的脸颊，指腹搭上去，若有所思地游移，直到捻住冰凉的耳垂揉了揉，低声问她，“是不是来了葵水难受？” 谢观尘扶正她斜靠的脑袋，好像，心跳是稍微有些变快了。 女帝轻声说，“我想起来了，观虚九年的殿试，那时候我就见过你。原来我们重逢得那么早。” 观虚九年，殿前御试，集英殿上，皇帝招来女儿，让公主来挑她觉得写得最好的试卷。 她随手翻过去，恍惚中瞥见一行极清隽的字迹，一竖接上钩，银钩虿尾，游云惊龙，她觉得有种奇异的熟悉……是在哪里看到过吗？ 殿试点完了，进士出宫去了，皇帝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喜怒，“你倒把探花点成了状元。” 皇帝摆摆手，“自己去看。” 宫里规矩重，这也不行那也不能，是很烦人的。李重萤总算逃出宫里，高兴坏了，在街上玩了很久，才想起来要去看御街夸官。 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谢观尘骑在马上，一身红艳艳的状元袍，他长得又极俊秀，神仙般的风韵，被阳光一照，像尊玉人。 她像条小鱼，灵活地钻进人群，站在中间努力踮着脚，仰着头，非要看状元游街。 日光在他眼里洒进泼天的明亮，他在这蔼蔼的世间忽然亮相，没有丝毫预兆。流光转瞬而过，艳阳高照的日子，竟然像是谪仙降凡。 白马披上芦花做的雪蓑，天地茫茫。他收回放远的视线，还是那副如冰似雪的尊容，垂下头，眼尾仿佛有迟迟不落的雪珠。 他们背道而驰，因为前路注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