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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语。成欣从旁侧的同学、俯身的老师,和把棒棒糖递给她的小卖铺阿姨那里听到它。 妈妈应该是孩子的血亲,父亲的爱人,家庭的一部分。但成欣没有见过她。 直到有次回老家过年,奶奶指着她说:“这小闺女当初一开口会就叫妈呢。” 好像妈妈是一个禁忌,谁都不该当众提起。 听说在她更小的时候,是奶奶一直帮着带她。她和父女俩一起挤在陈旧的教职工家属楼里,直到他们换了新房,才又返回乡下。 “是死了吗?”她已经上了学,偶尔有人问起,她也用过这个回答,这时就会有调皮的男生恍然大悟似的喊道:“是死了啊!” 不,然而奶奶说,她真的只是走了,只是离开了这里。老人用枯萎的手抚过女孩光滑的脸蛋,她说你长大后也是要走的,要走得很远很远,孩子总是这样的。 她听到伯母说:“当初她跑得可突然了,没有一点儿迹象,别说钱了,就是去向都没留。” 她听到姑姑说:“哎呀小欣,还记得我吗?当初要是你爸同意把你送到我家来养,现在你就该叫我妈妈啦!早说他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汉不好找媳妇儿,这下连给小欣生个弟弟都做不到啦……” 似乎妈妈只是一个差点没念完初中的农村妇女,在当时能嫁给在县里当教师的父亲已经是相当的荣耀。然而她不声不吭地走了,把丈夫给她的荣耀狠狠摔在地下。刚开始他还能说她是进城打工,可是日子久了,既没有钱寄来,也没有人回来。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让她的丈夫丢了脸面;人们更乐意谈起飞短流长,胜过讨论某个人优秀体面的工作。 只有奶奶可以跟她正常地说起妈妈。哪儿有孩子不想娘的呢,她说,可惜娃儿摊上了一个狠心的娘。 “人的好坏分不了多清明,但做事总有因果报应,先有你妈妈种的因,将来自有她的果。” 至少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那个暑假里老师布置的作业是写日记,她就顺手把这期望写了上去。为了凑够一天一篇,她后来又写了更多。 她还要抱住她,亲吻她,做父亲平时不会做的事,不然不算妈妈;她还要带她回家,给她做饭,再一起躺床上睡觉,不然不算妈妈。 她落笔、涂改、再落笔,心像颗弹力球似的在雀跃和落寞之间不断回旋,越到后面越几近冥思苦想。直至最后一天,这份作品也没能令她完全满意。不过她还是在结尾写道:这样的话,就算她是妈妈吧。 他发了记忆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火。他厉声质问她,我供你吃供你穿,你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个贱人? 她听到自己也在高声尖叫: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妈妈!我没有妈妈! 直到多年后,他突然说他要再婚了。 假期里,成欣回家见了新家庭成员一面。这位陶姓中年女子温温和和地向她打招呼,她张口半天,只叫出一声“阿姨”。 父亲还在亲自监督新婚房的装修事宜,他带着成欣也去实地转了一圈。房子就两间卧室,他指着其中一间小的说已经给你打好了床,以后随时回来睡。 她想起之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在他衣柜隔层的小抽屉里见过一本红色的离婚证。她看到登记日期是她六岁那年。 但是她没有来见她。 可是,成欣想,我该怎么忘记你呢? 父亲办婚宴的时候,成欣已经回学校上课了。她当天晚上回宿舍才看到家族群里一长串的新消息,不成想就在她翻看白天现场视频的时候,不幸被来查房的宿管记了过。 她隔天一早起来就向舍友们道了歉,并打算去向她们的班主任说明清楚。可是等她真站到2班班主任面前,才发现自己准备的说辞都于事无补。 “那个……老师……”成欣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 他话毕后接着批起作业。清早的办公室人还不多,他们的话头一截止,整个室内顿时寂静下来。成欣感觉自己好像一棵即将枯死的白杨,扎在寸草 她终于挪脚打算离开,却不料在转身的一瞬跌入了更大的窘境。余光中她瞟见了一个人,正站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帮老师整理着什么,在她望过去的时候,对方也恰巧抬头。 然而那人却朝这边走来。 “蒋澄星?有什么事吗?” 教师耐着性子听完,又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把脑袋转向还杵在一旁的成欣:“下不为例。” 成欣恍恍惚惚地跨出办公室门。 她们还是没有搭话,像往常一样,只有恒久的沉默横亘在她们之间。 心像一块已经吸饱了水的海绵,每一个孔洞都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封堵,再也盛不下多余的感激。 无论是蒋澄星谦和的微笑,还是老师当即放下的红笔,在这个清晨,所有自然的、和谐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无比厌腻。 只要换个人,就算只是做相同的事情,也能轻而易举地让她摆脱困境。 世界连冷漠不公都如此合情合理。富裕者永远多多益善,贫穷者活该一贫如洗。总有些人的人生如同神仙出招,仅仅只是震荡余波,都足以使旁人遭受毁灭性打击。 哪怕无理取闹,哪怕令人不齿,她也轻声呢喃了出来:蒋澄星,你真的好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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