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往下说,就只剩下气声儿。哥,那天我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懂了吗,我对不起谁,你知道了吗。 他用被挣开的双手轻轻回抱住杜以南,说:我是不是不该说?早知道你会哭,我就不说了。 他一反常态地话很多,简直像跟杜以南性情对调了一般,接着说哥,带我回家吧,我能搂着你睡觉吗,我好困,好想你。 ……啊,怎么从向哥撒娇想到这里了? “藏什么啊。” 他哥说话的鼻音还是很浓,比平时说话的语调软乎很多:“每次都藏。每次都让我发现。” 手后知后觉地有些发抖。他把额头贴在驾驶座椅后边,喊了一声:“哥。” 杜以北鼻头一酸,音量很低地嗯了一声。 “今晚不回家了。我这阵挺累的,再对上爸妈,没法演。”杜以南把房卡插进卡槽里,转过来看着他,他低头看着他哥鞋上的一个小灰点儿不说话。 他很听话,抬起头看着他哥的眼睛。 杜以南去了阳台,给家里打电话报备说今晚不回家睡,挂掉之后靠着护栏点了一根烟。 得知的人越多,秘密的力量是否会被冲淡,他不知道,但保守秘密的辛苦不会变。 杜以南却先朝他张开了手臂,声音在一片黑暗里格外清晰: “……刚不是抱过了吗。”他的声音也有些干涩,跟让砂纸磨过似的。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走过去,把脸埋进了杜以南肩窝里蹭着。 “哥。”他忽然说,“你是不是其实知道?” 他听了这话,站着愣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你刚上大学那年,我去看你。你趴我旁边睡着了,还做梦。记得吗?” “你梦里喊的是哥。还骗我说是梦见小时候我带你看片子呢,从小到大你撒谎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见过的还少么?” 杜以南停了下来,大概想起一些情景,笑容就不苦了,勾着唇角,目光遥遥地望着漆黑的远方,很温柔。 ——听到这里他终于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他有点脚步发软,往后退了一步,胸口像被扎了一刀似的,泛着撕扯开的钝痛。 “为什么?”杜以南问他。 杜以南往前走了一步,捏着他下巴把他脸转过来对着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问: 杜以北一手捂住了杜以南半张脸,哑着嗓子说哥你冷静一下,你别说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回我真把你给害死了…… 杜以南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隔着一层被子闷闷的:“刚在大街上不是说想搂着我睡吗?” 杜以南啧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然后隔着被子躺到了他旁边:“你接着装死吧。睡了。” 他伸出手碰了碰杜以南的脸,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 他笑了一下,不摸了,坐起身用没被他哥压住的一半被子给人盖上了一个角,自己去了另一张空着的床。 窗外传来一声两声的鸟鸣,衬得单人床上这方再狭窄不过的小小天地间寂静无比,仿佛他们是世上仅剩的两人,正面对一道不解开就无法从这里逃脱开去的题,却一筹莫展得只能靠睡觉度日。 “小北。你醒了吧。” 他应了一声。 “好。”杜以北想也不想地说。 他转过头望着他哥的眼睛。想搂着,想挨着,想把脸埋在杜以南肚子上,空落落地憋了一晚,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委屈,像一条被人忘在电线杆子边傻等了一整天的狗子,一心想着主人和肉骨头。 就什么?就怎么样?杜以南卡壳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好说:“我就不认你了。” “别,哥……不要。” 他听见杜以南笑了一下,手一直在他发顶上揉着,对他说:“乖。没什么事儿过不去的。” 偷偷擦完眼泪坐起来,觉得头胀得发晕,他两只手都环着杜以南腰,侧着身靠在了他哥的身上。 “哥。”他把脸贴在杜以南肩膀上喃喃地说,“谢谢你能当我哥。” “爸妈……”他说了两个字就有点走神了。大脑里一直在回避,一直在绕过的那些愧疚和亏欠被这两个字勾了出来,变成了能压过一切的悲伤。 “……傻子。”杜以南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叹了口气,转过来跟小时候哄他似的往额头上亲了一下,却察觉到他在躲,心里莫名有点恼火,干脆把他脸掰过来,很快又很轻地往他唇上亲了一下,像什么东西的小爪子挠一下就过了,杜以北要躲都来不及反应,猛的一下让人给亲懵了,那股从醒了开始就没怎么消下去过的晕劲不知道怎么的全涌了上来,他才想起自己有七八个钟头的时差没倒,现在才是平时他正常该睡觉的时候。他努力眨了一下眼睛,没能撑住,复杂的情绪本来就理不清,脑子里像有只猫在玩儿毛线团,手无意识地在杜以南腰上抓了一下,一倒头,居然睡过去了。 依旧是他很熟悉的杜以南。没有因为昨天跟今早上一通混乱的告白与被告白而有什么变化。杜以南依旧是他哥。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很开心地抿着唇笑了,终于感到一种放空了的放松和安宁,就这样吧,这样就行了,哭完了睡醒了,就当是没有事了。 他大概是饿过劲儿了。杜以南开车随便找了家饭店,进去坐着等上菜的时候他一点也不饿。放空的大脑直到吃完饭了还是空的,杜以南问他今晚回不回家,他反应了能有十秒才反应过来他哥说的是什么。 杜以南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没说什么,跟他回酒店把房给退了,出来以后就往家的方向开着。夜晚八点不到,两边的路灯都已经亮了,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地打在杜以南侧脸上,他还是没有坐副驾驶,在侧后座上把脑袋靠着车窗安静地看着。 “小北。” 杜以南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看着他,目光里说不清是什么,但是没有躲避,也没有微妙的尴尬,坦荡得仿佛有种安抚之意。 杜以北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握着把手的指关节却用力得都有些发白了。 杜以南说完一段,注意力居然还能分出一半来看见他抓门把手抓得发白的指关节,手探过来把他的手从车门把手上拉走了,说:“反正你别瞎想了,天塌下来都有你这倔驴脾气顶着。听话回来呆着,累不累都歇一阵再说别的,但是要让我发现你上哪躲着独自哀伤了,我就抽你。” “好。” 他哥靠着门框看着这边,脸上的笑没下去过,他从老妈的肩头上看过去,有种看到大学时代的杜以南的错觉,每次要回学校了,他哥离开家去高铁站的时间都比他回高中上周日的晚自习要早,杜以南就是这么靠着这扇门对他笑笑,说:走了啊,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摇摇头,把念头止住了。 回来的时候急匆匆只带了自己 是杜以南发来的,短短的一句。 他看着这句话发了一会儿呆,看了一眼靠床那面墙,墙的另一边是杜以南屋。 杜以北没待上两天。时差还没倒明白,人就又飞回去了,折腾得他坐杜以南车去机场一路上都不知道该醒还是该睡。老爸开的车,老妈在副驾小声儿跟老爸聊着天,三句里能有两句拐到他身上,聊的都是他回来以后要做点什么好吃的给他补补。 杜以南跟他一起坐在后座,中间隔着一个位子。他看了看那个空着的位置,又看了看杜以南,发现杜以南也在往这边看,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他哥胳膊肘搁在车窗边,脸撑在手背上正看着他。 杜以南挤了过来,用胳膊撞了撞他的胳膊,说:“你不过来,那我过去呗。” 送到安检口外边,老妈捧着他的脸有些不肯撒手,眼睛里全是沉默着的不舍得,大概是怕他去了就又不肯回来了。 “小南……”老妈转身扑进了杜以南怀里,听声音是哭了,“咱们家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就得受这个罪啊……” 他没马上进安检口,走过来张开手臂,把他哥和老妈一块儿搂了搂,又抱了抱老爸,这才拖着箱子进去了。睡不够的轻微头疼让他想起两年前离开那天,飞机降落后打开手机收到杜以南在他起飞前就发来了的信息,没有质问也没有指责,只是说:头还疼吗?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通知栏闪了一下,有新消息进来,是杜以南的。 他打字回。 ——妈叨叨呢,说要把你关在家里养胖个十斤再放出去 ——[微笑脸][甩绳套gif] ——到了记得打电话 ——谁担心你丢了。就是想你 ——我不才刚走么,这都还没起飞呢 ——……我哥? ——还穿尿布的事儿能别提了吗哥[汗] ——慢慢瞄吧,我先飞了 而且杜以南答应过他会认真想想的。 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逐渐升高变化的景色,把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拿出来,打开跟他哥的聊天框又看了看。 以前也想。但是这次跟以前的好像不大一样。这一次多了个“好好想想”横在他和杜以南之间,所以想念的结局最后会变成什么,他就不甚明了了。 ……但是杜以南居然说早就知道了。 啊。他忽然有种“你怎么才反应过来”的慌乱无措和强烈的羞耻感。对上他哥他从来就没有从容过,杜以南这只老狐狸……中狐狸,仗着比他大个五岁,小时候尿布都给他换过,连他大腿根上有颗痣都知道。 最多的应该还是心疼。对弟弟的那种心疼。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在屏幕里看着你脸还漂亮点儿了呢?”老妈伸手在前置摄像头上戳了戳。 “哎。戳什么呢。”他有点儿哭笑不得。 “幼稚不?”他把拉着行李箱的左手腾出来,也戳了戳手机屏幕。 杜以南似乎是去了阳台,还把阳台门关上了,喊了他一声:“小北。” “记得回家。” “大概多久?”杜以南问完又皱了皱眉头,“哎。我是不是有点儿啰嗦?” “……哦。”杜以南似乎顿了两秒,才接着说,“你知道么。” 杜以南笑了: “啊?”他还是就那么看着他哥,边傻愣愣地应着。 他醒过来,听懂了,别开脸看着旁边的地上。 也不知道电话是怎么挂掉的,他和杜以南接着还有没有聊些什么,只记得杜以南的那句话,让他的心里又酸又胀,想抽自己一巴掌又怕太用力,害他哥看了见问。 他倒是没关系,甚至十几年来第一次都不觉得看不见杜以南有那么难熬了,虽然他并不认为说出来就会好,但杜以南给了他太多安全感,于是也就听话照做了。 努力思考中的杜以南,跟他发起信息来仿佛在假正经,虽然也会问问那边天气好不好,晚上吃的什么饭,总归听得出语气尽量跟以前不同了,也不再说想你,说的是老妈老爸想你,看得他又是有点儿想笑,又是心软,觉得他哥真的是……很可爱。光是看着发过来的几行字都能脑补出杜以南习惯性地想点开视频通话又忽然想起来不对,然后皱着眉头哒哒哒地打字的表情,让人特别想过去搂一搂,亲一下,问问他咱们就不能不费这劲儿了么,你还是我哥,我还是你弟,别的就不想了…… 羡慕这个人能够这样坦白。宿友还乡以后拍了不少生活相片传他,天蓝云青真漂亮,还告诉他最近在酒吧有奇遇,认识了一个年轻男孩儿,看脸蛋十分纯洁腼腆,谁知撸起袖子的手臂却肌肉发达,等等等等。 杜以南想事儿有时候比他还倔,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哥是把墙拆了也要接着往前走。哪怕他给挖的是个明晃晃的坑,他哥也咚一声就跳进去了,认的死理就是这么一个他。 杜以南的情绪随着他滞留国外时间的延长慢慢变得有点不对。 不高兴了。 ——生气了吗? ——没。 ——哥? ——没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真的? ——不骗我也有。回去给你带 又挺正常的了。他努力思考了一会儿,并没有得出什么更进一步的结论,但隐隐的担忧还是浮在情绪上层,怎么也挥不走。 ——回来让你听,现在别捣乱 ——乖 也就这点儿出息了。不是还觉得没什么来着,不是还觉得也不是特别想他哥的来着?手还没过脑就自动打字回了一句好,然后马上跑去超市买了一堆各种巧克力,杜以南爱吃甜的,小时候他的糖总攒着留给他哥。但他没想到的是回国那天,杜以南打开的不是糖的包装纸而是他的裤子拉链。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字回:哥你最近好奇怪,在想什么? “回来了啊。”杜以南伸手捏了捏他手指的时候他抖了一下,然后被捉得更紧了。 杜以南把脸转到他肚子上埋着安静了一小会儿就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腕往外面停车场走,他跟在杜以南的背影后,行李箱的轮子有两只掉了胶皮,拉起来声音非常响亮,衬得整个接机大厅格外空旷,多一步出了大门看到尚漆黑的天空才恍惚着回到现实。他低低地问了一句,说:哥,我们要去哪里?杜以南沉默着,把他的行李塞进后尾箱,又把他塞进副驾驶,车钥匙插进钥匙孔,然后开车上了路。两旁的路灯好像树枝结下的一盏盏果子,亮晶晶地垂下来映着黯淡的路面。小小的车在静得能数清心跳的路灯拱林间飞驰,最终停在上一次那家宾馆的大堂外,杜以南把头转过来看着他,说:“下车。” 直到进了屋,把杜以北那只由于零件残疾叽喳了一路的行李箱丢在一旁地上,两个人在窗边的椅子上面对面坐下了,杜以南才咬了咬牙,说出了今晚的第三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