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江有盈本应升高中的。三年高中时间,她在未成年犯管教所,满十八岁,移交监狱,寻常人大学四年,她在监狱度过。江有盈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我提前毕业啦!我表现好,提前一年多,如果不是等待判决耽误的那小半年,还能更早。”“后来我发现,人生许多重大转变,都是很快速几天时间内完成的。”她出狱后仍选择回到江城,她需要一份工作,于是按照过去的经验,一家铺子一家铺子问过去。“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江有盈说。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诉他们,“我是一名杀人犯。”“什么?”沈新月吓了一跳,“你真这么说。”江有盈目光看向她,模样有点呆,点头。“那你找到工作了吗?”沈新月立即问。“没有。”江有盈回答。沈新月无言几秒,“能找到才怪了。”她“嗯嗯”点头,“有人问我,那你怎么不去自首,我说我出来啦,然后他们才纠正我,说小妹,你这叫刑满释放。”她恍然大悟。沈新月想起些什么,“然后你就遇到李致远了?”“应该是先遇到李致远他奶奶。”江有盈道。她找到李致远家在江城的小饭馆,说自己是刑满释放人员,现在急需一份工作,保证遵纪守法。老太婆打听清楚事情经过,觉得她长得挺标准的,刚出来,对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一无所知,傻不愣登很好骗的样子,问她肯不肯跟他大孙子结婚。“她说乡下一栋房子,带院的,城里也有铺面开饭店,虽是儿子媳妇都死了,即将面临倒闭,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你在外面受人白眼强。”“我那时,确实很需要一个新的身份,能把我户口迁出去,彻底摆脱从前的那些人和事。”她多一秒都不想待在原来那地方。王家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她连办身份证去派出所交资料都提心吊胆,却还是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在此之前,几年前做我案子的那位女警官给了我刘武的联系方式,说他也是刚出来,好人,我们可以互帮互助,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联系她。”她浑身血,被打得半死不活躺在巷子里,没得选,还是拨通了刘武的电话。“刘武是因为什么。”沈新月好奇。“防卫过当。”江有盈摸到手臂一个蚊子包。沈新月指甲盖给她掐了个十字,皱着眉点点头,懂了。刘武把她送进医院,出钱给她医治,她那时才二十出头,闷在被子里哭了会儿,明白了陈警官的苦心,再掀开被子,喊了一声“哥”。“刘武那时候还很瘦,他笑着应下,因为那声‘哥’,在黑煤窑打工挣的钱全都寄给我,让我买衣服穿,买东西吃,别委屈了自己。”说起这些,江有盈心里好受得多,没哭。所以,当李致远奶奶提议,让她跟李致远结婚的时候,她也没想就答应了。她想安顿好以后,把刘武也接过来。李致远奶奶想让她给李致远生孩子,她想的是鸠占鹊巢,把李致远家房子霸占了。沈新月笑出声。“我没见到李致远之前,心想他可能长得比较难看,八成是个治好了也在流口水的傻子。”见到李致远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李致远奶奶为什么会找上她——刑满释放人员。李致远那时候已经残废了,不流口水,也不傻,长得还挺标志的,只是没腿,从大腿根那,齐齐没了。“都不用穿裤子,衣服长点就能盖住,但他坚持要穿,所以裤子都堆在那,时间长来捂出疮,不许任何人靠近,任由身体发烂发臭。”都是苦命人。一见李致远,江有盈立即就不觉得自己惨了,她有手有脚,身体健康,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她很好。“我第一次到我们现在住的小院,我走进李致远的房间,跟他说,你奶奶让我来跟你生孩子。”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江有盈平静道:“他让我滚。”那时候的江有盈跟现在不太一样,她认为不能白白霸占人家房子,上前同他撕扯。“然后他失禁了,从轮椅下面,滴滴答答淋得满地都是。”尊严尽失,李致远大哭,咆哮,把自己从轮椅上掀翻,像个木头娃娃咕噜噜滚到地板,拳头砸地,头磕地,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我上前帮忙,他推开我,用力捶打自己,警告我,再靠近一步,会立即杀了我,然后自杀。”江有盈内心对他是充满感激的。“他后来对我说,所以你看到了,你比我强,你至少还有腿,你能跑会跳,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没了腿是什么滋味。”“他说,别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牺牲自己,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还那么年轻,你怎么能随便给人生孩子,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还说,你没发现吗?你跟你妈当年没差别,你潜意识还是受她影响,想着去靠别人翻身。但没事,你比你妈运气好,你受的罪够多了。”江有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是了,她险些铸下大错。李致远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一位老师,他救了她,却救不了自己。他看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仍无法自救。她在他面前,走路都小心翼翼,她的健康似乎成为一种罪孽,他察觉后,就很少到院子里去了。命运待人真是不公。之后没多久,星星来了。“她真就像星星一样从天而降,给这个绝望的家带来希望。”“他在房间里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把脸贴在窗口,冲着我们笑,又失禁了。”“那是最后一次,她奶奶给他收拾,有一天晚上,我看到他推着轮椅独立离开家,我知道他要去干什么,我没拦着。”……至此,江有盈看向沈新月,目光澄澈,“我对你,再无隐瞒。”第69章 那句“我杀过人”之后,她向她坦白。她的过去,她的悲伤、懊悔、庆幸、感恩,她的一切。她讲完了,终于不再流泪,从过去的伤痛中抽离,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揉搓泪干后紧绷的脸颊。沈新月一直在她身边静心聆听,不时接两句,避免她太过沉浸,伤了自己。终于结束,她偏过头,轻轻“啵”一下,在她冰凉凉的腮。“干嘛又亲我啊。”江师傅手捂脸,皱眉看她,刚哭过声音瓮瓮的。挺背,沈新月理直气壮,“是奖励,我给你的奖励。”也怕她钻空子,补充,“跟是不是分手没关系,作为邻居,好友,对你今天这番坦诚的鼓励。”那些残酷的过往,能鼓起勇气开口,实在不容易。她把自己逼到绝境,一口气倒出来,像酒醉后的呕吐,懒得计较样子有多难看,是心理和生理上共同作用,把胃排空,换一个舒服。在她们给妈妈烧纸的那片废弃宅基地,她们坐了很久很久,沈新月又偷亲,她有些生气,问“干嘛”。“想亲。”沈新月只能这么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亲。“不许亲。”她挪挪,离她远些,大概一厘米。沈新月低头笑出声,“其实你喜欢得不得了。”“才没有。”她瞪她。沈新月发现她的另一面是很孩子气的,比如她说妈妈教她穿秋裤,边说两只手边伸出去在脚踝那比划,咕咕囔囔,“要先用袜子把秋裤包起来哦——”可爱死了。又问:“你记住了吗?”沈新月想笑,不敢,说会了。其实外婆也是这么教的,她从小就知道,外婆还教过穿外套的时候,记得把袖口捏在手心,袖子才不会跑。还有,她似乎很喜欢她小时候穿的那件白毛衣,手捏个拳头放在下巴那,低头,说喜欢脸埋进衣领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沈新月完全懂得,“就是天气很冷,但我穿得很暖和,干干净净走在路上的那种感觉,对吗?”她便“嗯嗯”点头,笑。好乖的。在河边坐了很久,时间并不重要,她们并不急着去做些什么,第二天的事迟一点也没关系。沈新月喜欢在秀坪,不用奔命,没人掐着手表在屁股后面拿鞭子抽。不得不离开,是发觉蚊子找到她们了,开始一两只还能忍受,渐渐多起来,手痒脚痒,叮得人耳根发麻。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伤心是次要的,远远只看见两道人影在河坎边踏着奇怪的舞步,身子弄成麻花。逃离小河,行走在村落古老的青石砖,沈新月一手揣兜,一手僵僵地垂在那,不时晃荡两下,像鱼饵。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