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转动眼珠,沈弦月抬脸望向镜里的女人,长发蓬乱,手轻轻一抓,掉一把,她鼻孔还不断往外滴血,水池里一圈一圈的红莲。她洗了把脸,卫生纸堵住鼻孔,手背上的伤浸在凉水里,刺骨疼。头发重新扎好,孩子的衣裳晾在卫生间沥水,她把小包里的银行卡、现金和户口本转移到孩子的书包。最后,她把杀人的刀捡来,洗洗净,手在刀柄处使劲捏了几下,又捏了几下,放回原位。回头去看地上躺的男人,她皱了下眉,胃里突然一阵恶心,像做了个梦,才醒,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搞砸了。“妈妈,我洗好了。”江有盈在浴室里喊。她打开玻璃门,湿淋淋站在那,蜷缩着身体,手臂紧紧抱住自己。沈弦月用浴巾裹了她,为她轻柔擦拭,半开玩笑的语气,“宝宝吓坏了吧。”江有盈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害怕当然有,但也没那么怕。她扬起脸,“妈妈,我会坐牢吗?”“不会。”沈弦月给她吹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裳,书包背上,“你下楼打个车去火车站,随便买什么地方的票,看地名挑个自己喜欢的。总之先走,到那边租个房子,安顿好给妈妈打电话。”江有盈稀里糊涂被推到门口,手拽着她袖子不肯松,“那你怎么办?”屋里还躺着个死人。“我会处理好。”沈弦月回答。江有盈问打算怎么处理,沈弦月只是看着她,冰冷的手掌遍遍抚摸她柔软的脸颊。“是我太没用了,妈妈太没用了。”眼泪颗颗地掉,沈弦月不住去亲她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她,“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妈妈。”江有盈意识到什么,“人是我杀的,你不要替我顶罪。”“不会,不会。”沈弦月手背擦泪,摸她的脸,摸她的头发,“你先去火车站买票等我,我洗个澡,收拾收拾就来,这次听我的好吗?”江有盈眼睛睁得大大,不解看着她,“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那天妈妈跟她说了很多,江有盈好些都记不得,最后不知如何被说服,真的打开房间门出去,背着书包下楼。她心里发愁的是怎么买票,这次又要买到哪里去。她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忘记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在幻想跟妈妈逃到一个很安全很漂亮的地方,她还能继续上学,妈妈弄了个小推车,在学校附近卖糕点。妈妈做的糕点是最好吃的,学生娃都是饿死鬼投胎,放学不到五分钟就全卖空了。她还给多多姐打了电话,多多姐搭火车来找她们玩,她们卖完了糕点去逛公园,像小时候那样。江有盈背着书包走到楼下,看到妈妈站在窗口冲她招手,让她快去。她用力点头,然后开始跑。却不知怎地,眼泪开始涌出来,她心里酸酸胀胀,也许是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她恨她,怨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又万分自责,都是因为她,妈妈才迫不得已委曲求全。天底下哪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妈妈只是太爱她了。她没错,她们都没错。第67章 走出大楼,风一吹,浑身血气散尽,江有盈脸埋进毛衣的小高领,吸了口气。妈妈把她的衣服洗得香香,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她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旅馆的金字招牌彻底消失不见,街景缓慢倒退,今天是个阴天,没有太阳,人行道的树灰蒙蒙。她坐正身体,摸了下放在旁边的书包,又吸吸鼻子,总不自觉低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到现在都不肯相信她杀人了,真的杀人了。她抬头望向前排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知道自己车上坐了一个杀人犯吗?说给他听的话,他肯定吓一跳。想要妈妈,想跟妈妈说话。她瘪了下嘴,眼眶流出眼泪,内心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听话——妈妈一定会来找她的。上次就是因为不听话,惹怒了王志勇,才被他发现找来,这次一定要听话了。她死咬唇,手背胡乱抹脸,用力吸一下鼻子,张大嘴喘气,把泪憋回去。到火车站,付了车钱,她背着书包下车,站在马路边,眼中满是惶恐。这里好大,好多人,她不敢乱走,手攥着书包带子跟随人流进入售票大厅,张望一阵,老老实实排在队伍末尾。妈妈让她随便选个地方,她心里完全没个主意,只知道近处肯定是不行的,不能再被人找到了。可她要去哪儿呢?去南方吗,南方好多城市。快到她了,竖起耳朵仔细听,脸几乎贴到人家后肩膀,听见前面那人说江城,要了张硬座,然后里面的售票员说了什么,那人点头,双方完成交易。那就江城,她的姓也是“江”,想来应该是个好地方。担心出错,脑中反复排练流程,担心有小偷,她把书包换到前面抱着,提前把户口本拿出来。小窗口前,她伸出两根手指,“要两张去江城的车票。”顿了顿补充,“硬座。”售票员凑到小喇叭边跟她说,最近的一班车是下午四点,去江城要坐三十二个小时哦,确定是硬座吗?她迷糊了。“有硬座,硬卧,还有软卧。”对方看了眼户口本,“你跟你妈妈吗?你妈妈让你买的硬座吗?”她迟钝点头。然后交钱,找零,她捏着票退出队伍,把书包放在地上,东西一样一样放回去。然后呢,妈妈什么时候来找她,没有妈妈,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人怎么去。她手腕有块电子表,显示时间是上午十点,她抱着书包在火车站门口蹲了会儿,还是决定回去找妈妈。买了火车票,现金没剩多少,想搭公交又怕迷路,还是打车回去。忘记了旅馆的名字,只记得是在客车站附近,金色的大招牌,她手比划着跟司机描述,对方点点头,说知道了,让她上车。担心这人是坏的,把她拉别的地方去,她一路警惕得很,看路是不是对,街边那些建筑有没有眼熟的。幸好,这人不坏,把她放在旅馆马路对面,指着招牌,“小妹妹,富豪旅馆,金色的,你看看对不对。”“是这个!”她点头,付了车钱,再度抬头望向旅馆招牌,她们住的那个小房间,她在窗口看到了妈妈!“妈妈妈妈!”她原地蹦跳,大声喊。她有好多的话想对妈妈说,说妈妈今天我好厉害,我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车票了!我要细细跟你讲,我是怎么买到票的,我可聪明了。我还要跟你讲,火车站原来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以前我们都是坐大巴,可从来没见过火车呢。还要说,妈妈,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想到去江*城的。江城,你听这个名字,多适合我们,那一定是个有江的地方,在南方,搭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呢!妈妈你快下来,我们一起去,火车下午四点就要出发了!红绿灯,江有盈在马路对面等,不时冲着妈妈招手,喜滋滋,笑盈盈。她心里排练着见到妈妈要说的那些话,没留神,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坐到了窗台上。她注视着来往车辆,焦急等待,像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要飞回妈妈身边去。倒计时,五、四、三、二、一!她穿过马路,走到富豪旅馆大大的金字招牌下,正欲抬头,突然,一件巨大的物什从天而降。巨大的声响,“砰”一下在耳边炸开。巨大的一滩血沫,扑得她满头满脸。有十几秒,她的耳朵充满尖锐啸响,眼皮沾着不知是碎肉还是脑浆,红白一片。她看到妈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躺在地面,口中不断吐出鲜血,喉咙发出“嚯哈嚯哈”的声响。她趴下去,扯着她肩膀晃,使劲地晃,想喊“妈妈”,嘴里却也只有“嚯哈嚯哈”的奇怪声响。“走——”“走——”她听见妈妈说。然后她直起腰来,紧了紧书包带子,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马路的尽头,走到公园里,走到小河边,坐在冰凉凉的石凳上。眼泪无知无觉,布得满脸,至此,她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让她先走。妈妈知道她还会回来,妈妈一直在等她,等她回到富豪宾馆的金字大招牌下,决定死在她面前,断绝她所有念想。双手捂住脸,她“呜呜”哭泣,心肝脾肺肾都搅作一团,疼得死去活来。“妈妈,妈妈……”她没有妈妈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春天,梧桐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树枝光秃秃,爸爸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死在人行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