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沈新月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出现幻觉。她的蓝色上衣是轻盈的绵绸质地,裙裤宽宽大大,布鞋刺绣精美,风格舒适随性很适合她。她也瘦了,瘦好多,细长骨架支撑衣物,像盏风里的绛纱灯笼,轻逸婀娜。她缓缓走来,由远至近,沈新月垂下发酸的手臂。有多久没见了,五天,十天,不止。整整十五天,半个月。默然对视,久久不语,心中万般思念,涌至喉头却哽咽,沈新月侧身擦了下眼睛。“好久不见。”江有盈轻轻笑了两声,“娇嘟嘟大小姐。”不想在特别的重逢时刻没出息哭鼻子,沈新月睁大眼让风吹干泪,深吸气,调整呼吸。“你回来了。”风掀起荷叶背面青白色经络,涟漪撞碎水面倒映的白云,她鬓边碎发扫拂面颊,垂眼轻轻“嗯”了声,“在拍视频吗?”沈新月点头,“两个号加起来,连着打赏有七八百块钱了。”不知该说是高产还是无聊,她发了三十多条视频。“真厉害。”江有盈笑道。沈新月自己也觉得,用力点头,忽然就想到要对她说的话了。“你离开这段时间外婆每天都在想你,一直念叨着,盼望你回来。我也一直在好好干活,浇花扫地,接待客人,洗晒床单,还学了好多新菜,尝试过……”“嘟嘟。”江有盈打断她。沈新月抿唇,低头,荷影在脚尖摇晃。“我一直在想你那天说的话。”她声音很轻,音调平和缓慢,有淡淡的砂砾感,听在耳朵里酥酥的,痒。沈新月一下害怕地揪住了裤腿。“我想了好多,想啊想,每天都在想,我觉得……”顿了几秒,再开口,江有盈声气变得平稳且坚定,“你说得对。”沈新月猛地抬头,目光惊诧。她黝黑的瞳仁陷入回忆。“有一次,我把露营地选择在高山上的一片缓坡,结果半夜突然下起大雨,我的帐篷被山洪卷走,我抱着大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脑袋里走马灯一样闪现了过去全部人生经历,还有什么遗憾的话……”沈新月心揪紧了,开始痛。上前一步,江有盈握住她手,“嘟嘟,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为我过去的任性,鲁莽和狂妄。”掀眼,沈新月看到她晒伤的鼻尖,颧骨处新增的小块斑点。那不是瑕疵,是岁月走过,白云和树梢在她面颊留下的阴影,她还是那么美。握紧她手指,沈新月心碎成一片一片,“其实我还没说完。”“还要骂我吗?”江有盈笑,睫毛如颤抖的蝶翼,“没关系,你大胆说吧,我洗耳恭听。”“不是。”沈新月摇头,到底没忍住,眼泪大颗掉。“我想说,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爱你的,我,外婆,星星和刘武甚至包括我妈还有女明星。你离开的每一个白天黑夜,我们都在深深思念着你,盼望着你的归来。”“别哭。”她指腹温柔像清晨落在纱帘上那束清丽的阳光。沈新月背身横臂抹了把眼泪,“没啦,其实是外婆每天骂我。”“这样。”她笑笑,手缩回,指尖收进拳头,“那我们还是好朋友吗?”第56章 那声“朋友”落地,沈新月愣住。有一秒,半秒,她想把面前这人推进荷塘里,像涮毛肚那样七上八下好好涮涮。她们有半个月没见了,听起来江有盈像是去外面散心,露营徒步什么的,还遭遇了自然灾害。沈新月脑补她在生死一线之间,那滔滔滚滚的山洪冲开她的脑栓,她想通了,大彻大悟了,再见时她们终于可以坦诚相待。然后呢?然后。只能说明沈新月这人想象力蛮丰富。短暂怔愣后,她爽朗笑开,“其实我还挺欣慰你能想通的。”然后开始唱歌:“朋友,我当你鸭苗朋友,朋友,我当你鸭塞朋友……”不拍了,沈新月收起手机,“这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不管从哪个关系层面讲,她们都没办法完全撕破脸,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没到那地步。江有盈是她老板,邻居,也是前女友,现在当朋友处,挺好。外婆,星星,刘武,甚至包括妈妈和女明星,开咖啡店的小安……她们之间的共同好友太多了,沈新月不能因为跟她分手这些人全都不要了。在秀坪,她们还会有很多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这里不是城市的鸽子笼,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朋友确实是最优解题思路。想通这点,沈新月什么感觉呢,好像洗完澡堵在耳朵里的那汪水终于弄出来了,她听力恢复正常,世界去雾。“那我们回去吧。”沈新月摆了下手,语调轻快,“外婆要知道你回来,肯定特别高兴,她老想你了。”“那你呢?”你有想我吗?江有盈下意识脱口而出,朝前半步。对方此刻表现出的这份豁达坦荡,显然不是她想要的,说“分手”的是她,“做朋友”也是她,人家都答应了,她却还是不满意。两片荷塘中间的土路仅限一人通行,沈新月让出半步,示意她走前面。“你还没有回答我。”逃跑把问题搁置,十五天,在想开了和没想开之间来回走,江有盈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斤斤计较。“你说外婆想我了,那你想我了吗?”这完全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如果心中压抑的情感已满溢,甚至沸腾。江有盈再次逼近,攥住她手腕,眉眼轮廓在阴影中更添浓重深邃。“你有想我吗?”回望,沈新月不可避免被她眼中压抑的情感所震慑,几乎要妥协。本想装傻把那句糊弄过去,她非要问。沈新月很无奈。是无奈,没有愤怒,没有丝毫因对方追悔莫及的快意,或是恨恨、不屑等。很纯粹的无奈。“你想听实话吗?”沈新月勇敢对视。江有盈一瞬不瞬看着她。她们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一个深陷自责悔恨,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一个坚毅果决,平静到近乎残忍。沈新月没挣,任由她拉着手。“我正在拍摄,你突然闯入我的镜头,坦白讲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感动,是惊喜。你回来了,看起来像是想通了很多问题的样子,我由衷替你感到高兴。然后你跟我道歉,我回忆起你离开之前,我们在房间那番对话……”对话不准确,沈新月想了想,纠正:“应该是单方面的辱骂。我那天太生气,话说得有点重,伤害了你,内心非常自责,但我没觉得自己哪句说错。你问我这些天有没有想你,我的回答是有,我很想你也很担心你,如果你因为我之前那番话,有任何想不开,产生伤害自己的举动,我会内疚一辈子。”沈新月想,或许是自己刚才的表现让人误会了。失望吗?当然,她心里始终给江有盈留了份位置,但任何感情都是双向的,有来有往是人情社会基本法则。那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些。“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我这人其实一直挺看得开的,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不是反复的性格。而且不是你说的做朋友吗?我以为你想开了。”沈新月试着挣了挣。“我没想开。”江有盈立即道,目光急迫,手握得更紧。“可我想开了。”沈新月只能说抱歉。风停了,空气凝滞。江有盈脸色灰败。从小到大,她没有停止过逃跑,从老家跑到江城,又从江城跑到秀坪。可她从来没跑掉过,人生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走回头路,恐惧的雪球越滚越大,她终于被撞翻在地。为什么沈新月就可以逃掉?原来逃跑也因人而异。手腕禁锢的力道减弱,沈新月挣脱,“成年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她来到秀坪好几个月才尝试着自己开电三轮上路,下厨,网上找视频学习拆换床罩技巧。在生活方面,江有盈当然强过她许多,会修家里的一切东西,开挖掘机,搞测量搞安装,等等。但就“想开”这点,或者一种更为宏观的说法——心智的成熟。江有盈不如她。人各有所长。不多停留,沈新月转身朝前走。逃跑和前进之间的微妙差别,或许在于路上所携带的包袱数量。钱、房子、车子,一切物质上的,或是心灵上的。甩不掉,就会被拖垮。没走多远,沈新月小路尽头等,她始终是内心宽厚的,善良的人。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没等到,沈新月忍不住回头——那家伙不会掉荷塘里去了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