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单衣的元弼安静坐在稻草堆上阖目养神，清隽脸庞挂着几许孱弱苍白，跟前放了奴仆送来的两块蒸饼并一碟子青菜，却不曾动过半分。 孰料，一个不留神间身后便有道劲风裹挟股狠劲儿强势压来，‘噗嗤’一声血肉和骨骼压成碎沫的声响尤为清晰，可怜连一口蒸饼都未吃上的瘦老鼠，惨死于一只鞋下。 “只要是郡主所至之处，便算再污浊肮脏的地方，刹那间也会变得锦绣满堂，荣光熠熠。” 挽了挽纤尘不染的帔帛，楚黛睥睨他殷勤的举动，容色淡淡，“且说罢，我的耐心有限。” “假如某托生于某个门阀士族之家，以弱冠之年自食其力不靠家族荫庇，摘取状元名获圣人赏识封官，一身清清白白不曾染血腥，届时求娶镇国公嫡女，她可会欢欢喜喜的许嫁？” 这是内心缠绕多年的执念，根深蒂固滋养成挥之不去的心魔，生死攸关皆可抛之度外。 回答干脆利落，彻底掐灭对方心底微末的希冀之火。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前面是一条死路，偏要以微薄之力妄图扭转乾坤，仍旧逃不开作茧自缚的结局。 楚黛拨动腕间金镯的指尖微顿，面容笼罩于阴暗里面，一声轻叹低不可闻，踅身慢慢往牢门口走去，锦裙簌簌曳过地面，脚步缓了一缓，喃喃道了一句佛语。 说话间髻边珠钗微微晃荡，折射出一点温暖璨芒映入幽暗地牢。 “求而不得，执念成魔，心性沦丧，自尝苦果，此生此世永负罪孽，独愿卿笑靥常留，余愿足矣。” “要我说，老天爷素来没个准头，以后还是警醒着点，待入夜后尽早把衣裳收屋里头，搭架子上晾，省得再辛苦浆洗一遍。” “冰嫣姐姐！”小使女咬着唇，别过脸不再理人，指甲轻抠着黄花梨木托盘底的镂空花纹，让冰嫣瞧见后不由打趣她：“你这小妮子倒好，才讲两句就变脸了，日后谁还能同你玩笑。” “金吾卫同仵作一起勘验现场，确认元三郎是昨晚因醉酒后碰巧赶上雨路湿滑，不小心失足跌进河中溺毙身亡。那么一个俊俏儒雅的郎君愣是被河水泡得身体发涨，模样不忍直视，可怜我还曾在他身上压注了一缗钱，赌他定能摘得下届科举的状元头名，目下倒是好，那元三郎人一没了，压注的钱都没了下文。” 雪嫣挽了珠帘，侧眸看主子迟迟未行，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庞有两分恍惚，暗自忖度是否该出言提醒。 “事情办得如何？” “元氏三房夫妇骤然知晓认了个杀人犯当儿子，吓得险些晕厥，后来恳求黎娘给指条明路，如此便依照您预先制定的计划一步步顺利进行。目下三房已遵您意在黎娘的协助下，从族中遴选出十五名资质尚可的子弟，记到嫡出名下好生栽培，约莫一年后便会进长安入族学就读，届时再从元氏十五名子弟中挑选出翘楚者为我们所用。” 拾箸夹了块鱼肉，楚黛细嚼慢咽后睨向两个使女，但笑不语。 她慢慢敛却笑容，眉目间盈上一片平淡之色，“夜哲人呢？” “这……夜护卫在小厨房那边。”冰嫣面有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闻说是在等着第十三头烤全羊。” “没错，大概是因夜护卫昨夜一整宿未进食的缘故，天色没露鱼肚白时，跑到小厨房一口气连吃了一整头烤全羊、三只黄金鸡并两只烧鹅。犹觉未饱之下差点儿把您的朝食都抢了吃，幸好厨子发现及时给他烤全羊吃，这不烤着烤着就第十三头了。” “是！”雪嫣同冰嫣抿嘴憋笑，还是娘子英明，只要拿捏住吃食方面，夜护卫必定是要无可奈何的就范。声。 毕竟，在一位教养极佳的士族贵女眼中，是决计不能容忍跟前出现任何有失礼仪之事，吃东西吧唧嘴便是一大忌，他想先挑起她的不耐。 这东西就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兀自迷惑少顷，再低首去看宣纸时，久久未动的笔尖竟落了滴墨，画中央陡晕染开一团很扎眼的墨色，彻底破坏掉画中连绵起伏的山峦风景。 夜哲口中咀嚼的动作渐慢，对此不置一词。 “生而为人自有善恶之分，所做之事也固有好坏之分。然，所谓善恶好坏在当下的世道已难区分清楚，并非皆能随本心掌控。” “你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楚黛望着虚空的目光挪向夜哲透出深深失望神色的面孔。 夜哲面无表情咬下一口羊肉，转身离开。 求收藏！ 把铜盆与巾帕搁置到紫檀木嵌螺钿盆架上，雪嫣捧来胰皂服侍着主子净了手。 “娘子，夜护卫始终非我人族，其心性难测恐生变数，是否需要重金招揽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借他们的手……” 顿了一顿，楚黛斜睨着她，语气不辨喜怒：“你倒是考虑周全，且自去小厨房要盒没开口的松子，亲手剥来给我吃。” 雪嫣心神大震，低头看了眼白生生的双手，这回不止是揣测错主子的心意，更是低估了夜护卫在主子心里头的地位，真真是犯了回蠢。 窗外雨滴敲打着新植的芭蕉，将翠色涤得焕然一新，叶上的颗颗雨珠连成串顺沿着轻垂的叶尖，滚落到紧紧相依偎的蕉竹间。 接连处理了八日府务，该赶走发卖该申斥敲打的也大都弄好。 顷刻，她又道：“去将我的箜篌取来。” 敛裙跽坐在玉簟上，楚黛信手拈弦拨弄出几个音，随后低眉忖度，抬手奏出了一曲《清平乐》，流利婉转的妙音缠扣入心，仿佛一下子就能激起世人内心深处暗藏的真实情感。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响雷轰然划过天际，扯出一道可怖骇人的银白闪电，天地间瞿然闪掠出一阵刺目的光芒，天上像被撕破个口子，降下滂沱大雨。 檐下长身玉立的郎君袍袖微扬，伸出玉琢般的手掌，虚空一划，瞬息筑起一座隔绝雷雨之声的透明结界。 水面飘浮着的梨花瓣随波而漾，淡淡清香萦绕掌间，她拭净了水珠，搽抹上小罐中的乳白香膏，等到膏体彻底浸润肌理，便从一侧托盘上拿起方一柔软干燥的棉帕，细致擦拭起箜篌上的每一根丝弦。 从熟练的动作与对细节处的注意中来看，肯定是经常干这个。 “你此来，可是想好了。”楚黛语气平淡无澜，眼皮也未抬一下，手下仍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琴轸。 她动作滞了滞，缓缓放下了棉帕，偏头轻笑：“好，一切皆依君所言。” 夜哲微一颔首，折身离开。 ‘铮’地一声，一根丝弦倏尔崩断开，在白皙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殷红的血一点点渗出来，落进旁侧使女的眼底不由得惊了惊，赶忙捧来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