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姑额间皱纹深深,眉梢眼角的褶皱层叠,嘴巴里谦卑恭敬,身子却稳如泰山拦住了楚黛的去路。 后四个字叫甄姑心惊肉跳,“仅微末小事交由老奴来负责即可,何须劳您费神。” 顷刻间氛围一凝,甄姑的举动称得上不恭不敬,库房的护卫显然也是老夫人的人,一个个横眉冷目并不退让。 夜哲一朝得了令疾步冲上前,他早就厌烦磨磨唧唧的甄姑,眼看要至吃晚食的时辰,心想着速战速决,结果还有不长眼的人来耽搁时间。 “大娘子岂容尔等阻拦,她要去府里哪儿干什么,底下奴仆莫敢不从。而今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倒好,帮着个老媪悖逆主子,是想反了天不成?一个两个的都忘了国公府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不忠不义之仆留着也无用,索性料理净省着碍眼!” 看着平素精悍能干的护卫叫一个小白脸似的人给撂倒,甄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通红的老脸布满愠色,“大娘子难道要违逆老夫人,做不肖子孙吗!” 甄姑被打得头昏眼花,张嘴吐出掺着血的两颗黄牙,淬尽怨恨的目光落在楚黛面庞,“老夫人定让大娘子为今日事有个交代,到时老奴想看看您能否仍面不改色!” 国公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是!” 一旁吃蜜瓜的夜哲呆若木鸡,在他来到人间的日子里明晰了许多事。比方说人间门阀士族中男方的聘礼和女方的妆奁必要一样贵重,才可以得到双方家人打心底里的尊重。 “大母身在关陇手还能伸得这么长,看来是管制松懈。” “甄姑等刁奴目中无人,我眼里素来揉不得沙子,赐杖毙。待行刑后将尸首送回大母身边,算成全了她们一场主仆情谊。另将碧湘院、秋宜院、知祺院中换上我的人。” 冰嫣屈膝应是。 “一家人?”她嗤笑:“越是一家人,越充满了阴谋算计。” 楚黛大笔一挥将多出的东西,全添进国公府为堂姊备的添妆单子上。 总之,夜哲也未幸免被支使着忙来跑去,当了回跑断腿的小护卫。 心怦然 丑时三刻,鸡尚未鸣,琼琚斋的西厢里先飘出一声悲愤惨鸣。 奴仆耷着眼皮,努力憋回哈欠,“婚仪皆于黄昏时举行,取阴阳交替有渐之义。” 回首想找奴仆诉上一诉,结果人家早回房补觉去压根儿没听自己讲话,登时眼泪汪汪地回房摸上榻。 却道,他一觉睡至下晌,转醒之际已是暮霭沉沉,夕阳西斜,胡乱扒拉了三碗饭,便剔着牙怡然逛向府门口。 门内一群小娘子和妇人扬声同门外的新郎及傧相发问。 两位丰神俊朗的新郎进门后,分别向两侧急躲。原是新妇的姊妹抄着棍棒噼里啪啦往他们身上打,小娘子一窝蜂追赶新郎,期间傧相也要挨上几棍子。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拥着新郎至中门,迎来又一难关,新郎须继续吟诗作赋,傧相则笑着恭维拦人的亲眷希冀早过关。 为了新妇,柳、杜二人也不瞎谦逊礼让,忙去踢特制的蹴鞠。 八首诗后房门打开,有仆妇提挈烛笼、步障先行步出,两位着钿钗礼衣持羽扇遮面的新妇自闺房中娉婷走出。 今儿的柳、杜两个新郎不单是连襟更是表兄弟,加之二府紧邻,故而楚黛按照长幼之序先入柳府再入杜府。 途中还迎来障车者若干,放眼望去都是士族权贵之子不好随便打发,新郎只能放低身段讨饶说些好听话,大方赠予钱财才顺利通过。 众人夤夜归府,折腾大半宿自是困乏疲倦 寂夜繁星闪烁,月影摇曳着扶疏梨花,流风卷携花香落上窗牖。 树后,一声叹惋隐进梨香蝉鸣中,分拂花枝,入目的是一张落寞的脸。 没料到楚黛竟翩然现身,夜哲微怔,哑然失笑:“虽则思乡情浓,但我未敢忘却践诺之事。今夜你甚是操劳,怎的不早些入寝。” 他颔首,脸上洋溢着笑,“话说凡界婚俗真有趣,下婿、障车、却扇、观花烛、设青庐!相比之下我族婚俗乏味至极,而且你们的婚服也好看,红男绿女风雅自成,不像我族成个亲男女皆穿银白华裳。” 月下,二人比肩而坐,言笑晏晏。 闻他突兀的话,楚黛无奈,“可莫戏弄我。” “唔。”感到周身一沉,楚黛睁目,环视身上的深青华裳和掌中羽扇,借池水看清自己原是戴着繁琐沉重的头饰,穿着堂姊出嫁的婚服,皱眉回首,喉中欲吐出的诘问戛然消失。 熠熠星光自指尖流散,楚黛眼中汇集的惊喜和唇际上翘的弧度,使夜哲情不自禁地捉住她的双手,合拢羽扇遮住那艳色,凝视她的眼,启齿吟道:“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缓缓按下羽扇,渐渐展露少女的娇颜。 楚黛怔愣着,深觉自己受了某种蛊惑,居然任由他放下羽扇,心尖还止不住荡出一阵阵悸动,胸口弥漫的陌生灼烫的情愫,令她的肢体反应迟缓。 凉薄的面色刺入夜哲的眼,方是如梦初醒,电光火石间星汉回溯重归苍穹,一切恢复如昔。 夜哲呆杵半晌,捂着拔凉拔凉的心口,说不清是何滋味,他想自己必是昏了头,方做出如此无礼举动,分外怅然地望月唏嘘。 长安城南素来景致旖旎,为文人墨客同门阀士族喜好建造别业之所,各坊中宅邸林立。 一辆黑漆平头马车伴随车夫的轻吁声,驶停于一座门邸之外。 府内,亭榭楼阁疏落有致,嶙峋假山依傍曲水蜿蜒建造,一步一行间秀美景致目不暇接,愈往里行去愈能清晰闻听到倡优柔缓婉转的嗓音与丝竹笙簧之妙音,泠泠铮铮好不热闹。 四名婆子将肩舆稳稳放落地,立即有使女温声言语,挪步近前搀扶出贵人。 身后的使女称是。 入目是一路铺开的紫檀色团窠纹氍毹,尽头有舞伎跣足而舞襟带飘飞,雪白踝腕间金铃声清脆鸣响,两侧乐伎或坐或立,抚筝弹琴奏笛挑琵琶拨箜篌,诸多乐器持于手。 供人行走的过道旁,一盆盆规整码放的牡丹和芍药葳蕤生姿,一路蜿蜒至上首位置。 软榻上,丰姿冶丽的女子乌发如瀑,身披着天青色鲛纱薄裳,仰面张口衔过衣衫半敞的少年郎嘴中嫩白的荔枝,轻咽下后舔了舔唇际残留的甘甜汁水,睁着迷濛双目看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们,咯咯笑个不停。 涂满蔻丹的指尖流连过郎君极佳的面皮,再下滑落到强壮宽阔的胸膛,柔嫩指腹轻轻摩挲打圈挑逗着他,又不时与他人耳鬓厮磨软语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