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天长地久的相处下来,纵使一直同所有人在虚与委蛇,也终有个心神困乏疲倦的时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彼时她独自打发了贴身使女,提裙穿过繁花锦簇的庭院,走向熟稔的怡芫阁,那是她妹妹的居所。 在途径花园里的嶙峋假山时,她蓦地听见莫维唐的说话声,心中深感惊喜,遂十分高兴地觅着声音寻了过去。 莫维唐的父亲与阿耶同为长安城内的皇商,若说慕府是长安城内首屈一指的皇商之家。那莫府便是排在第二位的皇商之家,因两府常有生意往来的缘故,所以平素两家的子女往来也较为密切。 每每莫伯父带他来府内做客,他总会带着自己和芳漪玩耍,不仅文质彬彬做事体贴又才华满腹,总之是个极好的人。 “郎君,您为何搁这儿杵着呢?怎的不去找慕府的两位娘子聊天呀?” “如今我同菲淼与芳漪理应保持些距离,毕竟她们一个已经行过笄礼,一个半年后将准备行笄礼。我也早早行罢加冠礼,有些男女大防还是要时刻谨记着。” “这个消息可属实?”莫维唐的嗓音中仿佛含着莫大惊喜。 “那你可曾听说,父亲他更属意慕府的哪位娘子?” “依照郎主事事以郎君您的喜恶为先,肯定是您喜欢二位娘子中的哪一位,他便会为您求娶哪位,就是不知您喜欢的是大娘子还是二娘子?而小人……总感觉慕大娘子她似乎对您有那么点意思。” “寄书,看来你最近的胆子是益发大了,这事关女子闺誉,岂容你在此乱嚼舌根子!” “罢了,这次暂且放过你,以后要记得管住自己的嘴巴,况且我已有倾慕的人。” 被人明晃晃戳中小心思,莫维唐拂袖,背过身子佯作恼色,“擅琢磨主人心思的本领属你最强,但别忘记这里是慕府,一切谨言慎行!” 一串窸窣脚步声已离去多时,慕菲淼全身无力地倚靠在一块凸出的假山石壁上,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般,逐渐滑落跌坐到地面,仰望天际的明眸空洞无神,浸满泪水和悲伤。 为什么倾心恋慕的郎君,喜欢的却是自己的嫡妹?为什么他对自己一丁点的情意都没有?为什么大家眼中只能看得到芳漪? 她垂目失魂落魄地觑见遍布着伤口的手掌,倏忽咬紧了下唇,直至泛出丝丝触目的血痕,疼痛一点点牵扯神经,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后,才放了自己一马。 充血的瞳孔布满疯狂癫色,心底的积怨犹如无数只小虫般不断啃噬,忆及过往种种,旧时妒怨重现于脑海中,她紧攥着手掌,任由尖利指甲刺破皮肤,却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种种积压,就好似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于弹指间尽数喷发出滚滚岩浆,终究是湮灭了仅存的理智与亲情,如同曙光彻底被黑暗吞噬,恨意在心底疯狂滋长,猩红了双眸。 又是一季繁花盛开的月份,慕府二娘子慕芳漪即将迎来十五岁的及笄之礼。 因莫府事先将意欲求娶的消息透给慕府,故而慕府三位大家长特意聚在一块儿商榷这桩婚事。 “莫、慕两府倘若能结为亲家,在彼此的生意上自是锦上添花好处多多,况且维唐那孩子人品心性亦是个不错的,二娘嫁给他定吃不了什么委屈,不过……” 闻言,慕成瀚与杜若浅微微皱了眉头,“您的意思是……” 杜若浅颔首,“是,请阿家放心。” 主屋斗拱廊檐下,三名衣着鲜亮的使女手持细长银签眉开眼笑地逗弄着精致鸟笼里的雀儿,屋前葳蕤花树底下还有两名长相清秀的使女坐在绣墩子上打络子,灵巧的双手飞快穿梭,不一会儿络子便出了个大致形状。怡芫阁内的杜若浅,抬目瞧见使女一个个儿都不在屋子里头好生伺候,俱在外面呆着也不生气,只无奈摇了摇首,挥退一众奴仆,自己单独往阁楼后行去。 屋前空地上横横竖竖躺着若干个麻布袋子,里面分别散发出不同的香气。 二人福身施礼,引着人至了树荫底下清凉的犀角簟上安坐,设上燕几和凭几奉上一盏泽兰香饮。 “从卯时初刻用完朝食,便进入香室,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杜若浅轻叹一声,目光巡睃了一圈周遭环境,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建造这香室,让她镇日痴迷于香道,见天儿的鼓捣香料,平素只知提炼制香拢着一堆香花香草过日子。 芳漪瞧着母亲,面带殷殷切切的期待神情。 平日里她一面要处理府务,一面要教导已及笄的大娘一些东西,实在无暇腾出身顾看着二娘,而在潜意识中二娘身边伺候的奴仆皆是尽心尽力挑不出什么错误。 -------------------- 设诡计 杜若浅忆及王氏临终前气若游丝地攥着自己的手,低低恳求的言语和自己的承诺,重心自然而然就偏移到了大娘的身上。 她隐约辨出其中有两三味是平日惯用的香料,其他所用香料便不敢确实笃定。 时人尤热爱香道文化,一般文人雅士和宗室贵胄聚会席间定少不了一项“斗香”,大家伙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分出个高低胜负。 藩国商人至长安城开设的香铺亦深受欢迎,更令一些身处闺阁的女儿家们,得到一种新的解闷子的方式,闲来无事购置些香料提炼制香,谁家举办雅会携香而至比上一比,若能拔得头筹定是声名大噪。 是故,疼爱女儿的慕成瀚不惜耗费重金托人自藩国舶来珍贵香料供她摆弄,而慕府旗下本就经营着的香料生意也进一步扩大到了藩国。 不光是受出身门阀士族和宗室贵胄的人喜爱,连藩国专营香料的商贾也上门重金求购,一来二去这京畿地区的香料生意几乎都由慕府垄断,成了全国数一数二经营香料的大户。 “你呀你,镇日一门心思钻研香料,也不嫌累。”杜若浅点了点女儿的鼻子,口吻无奈:“前些时日,我瞧花园子里头种的杜鹃、兰花又少了大半,定是你给摘了去提炼制香罢。” 她之所以用花需求如斯之大,提炼制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制些气味新颖的面脂、口脂、头膏等等。 正叙着,她渐渐湿红了眼眶,“阿娘在你这个年纪,便已同你父亲订下亲事,如今就快要轮到为你订亲,为娘这心中竟有万般不舍。” “没错,你莫伯父有意在及笄礼上替维唐向你提亲。” 握住陶瓷小罐的手不由地一紧,芳漪敛睫,抿了抿唇,不自觉挺了挺跽坐着的身躯,螓首拨弄着小罐盖顶垂下的流苏,声如蚊呐:“可是月桓有很多表姊妹,她们好像都很喜欢他。” “既然你对月桓有这份心思,阿娘也就不多说什么,至于他的表姊妹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望着女儿明媚的颜容,杜若浅打算把月家来信求亲的事暂且按下不讲,抚了抚她削瘦了许多的脸颊。 翻开薛涛笺,芳漪喃喃读出声:“诃黎勒、冰片、芜荑、石蜜……”益发兴奋的神情彰显着她的欣喜,微抿着嘴,悄悄牵住母亲的衣袖,糯糯笑道:“这些正好都是我急需要用到的香料,多谢阿耶阿娘!” “好。”扇着翅膀落进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