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七章:图光,过来
往昔城墙吊尸一两年顶多添一两副,那一年一口气添上几副,先是直谏御史,近来是几位教天德帝猜忌厌恶的臣子。 吊尸服饰血污破烂,但看得出衣色鲜明,不同于囚服或百姓衣着,可见死者非富即贵,并且突然遭难。只是好生作怪,其中一具尸首半身烧焦,观其身量,该当还是男孩 城墙高耸,他立在城外相隔遥远,其实看不清吊尸面目,何况有一句尸首半是焦黑?但骨肉天性,一眼刹那,他本能认了出来。 他全身血液似已冻结,木立原地,双手发颤。 各种声响落入他耳膜,变成时大时小;车水马龙光景映入他眼帘,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无疑仍是他离家修行前那个京师模样,可是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了。 这是梦,他头晕目眩,茫然思忖,一定是梦!他家并不作恶,平日行善,逢天灾荒年更是多开粥厂,施药救人。设若世上有神佛,他家绝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韩一浑然未觉,一动不动,顶着日头烈烈光晕,满心疑问为什么。 韩一听到弟弟的名字,活像提线木偶得了魂魄,立刻朝路旁转脸。 他才转头,一只手揪过他耳朵,将他往后头路旁摊子拖去。 韩一挣扎着往那人打量,居然是他师父韩东篱。 大抵因此,城墙上士兵向墙脚下同袍挥挥手,不再追究。 韩一低头,看不见菜肴,眼前都是家人惨状,胃里翻搅,哪里吃得下? 韩一人还有些木木的,也警觉这里人多口杂,不是说话地方,没准还有探子。为求掩人耳目,他必须像个即将走长路回家的牧童那样,好生吃完饭再离开。 他没有家了。 两人走了几里,刻意行到偏僻小路,韩一未能开口发问便一阵反胃,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吐得天昏地暗,胃里未及消化的食物连同胆汁全呕了出来。 过了那场泄尽气力的呕吐,韩一盯着身下黄土,想起从这偏僻处到城内的格尔斡家有段路程,平日无论如何,要不了半天工夫便能走到。从今而后,那段路成了他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永生永世都无法走到尽头。 师父,怎么回事? 韩一怔住,随即明白,十一公主准是向天德帝求赐婚事。 韩东篱道:你阿父们亦是以这等理由婉转推辞,狗东西反倒乐了,更加执意结这门亲事。他要你回京后,多和公主出双入对,教众人知晓你们彼此有情,他再顺水推舟下旨赐婚。你阿父们归家和我商议,我们猜度狗东西相中你,兴许正因为格尔斡家乃是平民。 韩一听到此处,更加不解,既然他有意赐婚,何以又反目? 韩一双眸充满血丝,杀意毕露。 如今答案揭晓了,天德帝翻脸如翻书,出手便雷厉风行要结果他全家,他家完全措手不及。 格尔斡家养了数百名青壮家丁,平日秘密修习武艺,训练有素,抄家灭族那日事发猝然,无法周全准备,但好过坐以待毙。 韩东篱话声一顿,道:你阿父们要放下刀子,你母亲见状,喊声快走,就着 韩一热泪急流而下,模糊了视线。 韩一心口剧痛,难以呼吸,这时他犹记挂一事。 我们乱中走散,图光教一批侍卫护送带走,终究没能逃脱。我事后打听,他死前摔进火里。 你阿父们抗旨后,下令放火烧宅,敲锣警示街坊走水,一来让街坊邻居尽早避开;二来制造混乱,拖缓官军到来,分散注意。韩东篱又道:我侥幸未死,脱了已死官兵的军服换上,溜了出去。我寻思你若由圣山回来,该当取道这条路进城,便在城外候你。 韩东篱道:狗东西必然派兵往圣山对你斩草除根,官军拿下你的侍卫了。你若原路下山,便要撞进他们手里。 韩东篱看看日头,拉起韩一,伊稚奴,不,暂时叫你图光好了。我们寻个地方过夜,明日动身,离开桑金。 等圣山那边官军上报找不着你,狗东西定要满世界搜捕追缉,趁如今尚未发下海捕文书,我们先避至大夏。 伊稚奴,你得活着,格尔斡就剩你这条血脉! 韩东篱喝斥:如今就我们俩,势单力薄,如何接近狗东西报仇?你扪心自问,你父母和图光乐意你贸然行刺,白送性命,抑或养精蓄锐,日后再战?你一死固然痛快,到了地下,有何颜面见你父母兄弟? 天色不早,韩东篱拉着韩一找到破庙过夜,夜里苦口婆心劝解,韩一情知他说的在理,只是心上实在难受。 韩东篱叹道:我知道你孝心,只是城墙有众多官兵看守,实在钻不了空子。伊稚奴,父母爱子深切,你父母地下有知,必然情愿保全你,也不愿意你为他们收尸而犯险。图光爱重你,亦是如此。 他揪紧帕子,将匕首抱在怀里,想到韩东篱述说家人遇难的光景,忍不住哭了。 韩一由地上跳了起来,将帕子匕首揣回怀里,躲在窗后,由破烂的窗纸洞向外觑。一人策马往破庙行近,出锋风帽微掩他的脸,但可见面庞微丰,唇红齿白,却是小国师济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