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压低了声:“人手不够,不用你用谁呢?”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八戒已经搭上了我的肩膀往外走。身后的李昊开始低声和邵波说话,声音很小,我压根听不清楚。但就在我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邵波“啊”了一声,并嘟囔了一句:“相片给我看看。” 也许是吧?或许我的人生,也正行进在这条品尝苦涩的道路上。我会摔倒,会迷惘,会在深夜蜷缩,满脑子都是文戈与瑾瑜荡漾着的笑颜;我又撕心裂肺,因为她们的身体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烙在心底的印记。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诠释这一历程,难道我就是一个童话里受到诅咒的可怜虫,被我惦念过的人儿,注定都会成为肉酱与碎骨吗? 我抬头,望向远处之前感觉有人观察我的方向。至此,我依然认为,自己目前的多疑,始于我当下的心理疾病。但我又隐隐地觉得,某人正在再次靠近我。他的气场那么熟悉,他的罪恶不容救赎。 解离性迷游症患者 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 我苦笑着,面对自己的狼狈相。因为睡眠不好,我眼睛失去了本该有的闪亮光芒,取而代之的是灰暗。如果不是上船前李昊领我去做了头发的话,我那乱糟糟的模样会让身边的人都瞅着担心。 我朝着船中部的楼梯走去,那个露天餐厅位于邮轮的最上层。身边走动着的是早起的乘客,年岁都比较大。年轻的乘客昨晚应该都玩得很晚,毕竟邮轮上的夜生活还算精彩。 我是第一个走上露天餐厅的乘客,服务员似乎还有点慌张,看来很少有人这么早上来用餐。我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份意面,然后将身体尽可能舒展,靠到椅背上。提着小提琴箱的乐手匆匆忙忙从楼梯下方跑上来,看来,他也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有人来聆听他的演奏,以至于他的黑色领结都有点歪。当然,来者也可能并不关心他的小提琴曲目,等待的只是一份早餐而已。 咖啡被端上来了,我照例没加糖和奶,浅浅地抿一口。那晨曦绽开的天际,万道红霞交织处,我似乎看到了文戈绽放着的笑脸。我其实是不爱喝咖啡的,但我喜欢让咖啡的苦涩刺激我的味蕾,我喜欢这种感觉,这点只有文戈知道。 “没有。”我边说边朝着楼梯口方向望去。 “哦,你妻子也是学心理学的吗?”我问道。 “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有点迷惑了,“你的意思是说,你妻子学的是什么专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给我来一份和这位先生一样的早餐就是了。”岩田对站到我们桌子前的服务员礼貌地说道。接着,他用手肘顶在桌面上,手掌开始合拢,十指扣在了一起,并稍微用力搓了几下。这是一个有点模糊的诠释自信的手势,我们习惯称之为祈祷手势,说明施展者对自己有着某种怀疑。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即将说起的他与他妻子的认识过程,很可能是交织在他所引以为豪的工作中的。所以,才导致了他的肢体语言呈现出矛盾却又坚定的状态。 岩田笑了:“事实也证明了,她确实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 岩田摇头:“精卫应该不是风城人,她不会说风城本地话,也听不懂。不过,谁又能肯定呢?像她这种失忆症患者所丢失掉的那部分记忆中,哪些是被界定为她所认为的一般资讯呢?唯一让人激动与欣慰的是,她所保留下来的那部分记忆,在我看来,是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是她让我为之痴迷癫狂的魅力所在。” “嗯!或者,这同样也会是解离性迷游症病例中的经典案例。”我将嘴里那一点点苦涩的液体吞下,缓缓说道。 导致失忆症的原因有两种:器官性原因是大脑因创伤或者疾病,或者吞食大量镇静剂造成的记忆缺失;功能性原因是心理因素,如心理防卫机制。最为 我们平时都以为失忆症患者只是没有了记忆而已。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失忆症的另一个可怕影响是无法设想未来。最近一份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的研究报告表明:海马体受损的遗忘症患者无法想象未来。这是因为当一个正常人想象未来时,他们会利用其过去的经验,构建一个可能发生的情况。举例来说,当一个人在尝试想象明天晚上一次美好聚会中将要出现的各种甜蜜时,他没有过往对于聚会的经验用来营造幻想。也就是说,他的世界里还没有聚会的概念。 心因性失忆丢失的记忆,只是对于某一段时间的记忆或者某一个时间的记忆。就像我的心理防御机制启动,将文戈的离去这段伤痛往事隔离的情况一样。患者所丧失的那部分记忆,一度不在,过一段时间后,又可能突然恢复。 于是,当我说出这个病症名时,岩田笑了。他用来反复制造假象的手掌收拢了,插入到敞开的黑色西装里的马甲口袋里,只露出大拇指。这,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积极手势,并且相对来说比较内敛,可以归纳为低度自信的映射。 我也微笑了,并且,明显感觉到自己并不刻意呈现出来的微笑,是属于最初那个自信的自己的。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欣喜,骨子里真实的自己,似乎正开始萌芽:“岩田先生,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看待你的身份——精神科医生,还是你自诩的犯罪心理学学者?如果你是前者,那么,你治愈了一位病人,并与病人结为夫妻,这是一段佳话。我想,我应该祝福你们。” “理性、客观地看待与病患的关系。”岩田答道,“但沈医生,我反倒想问你一个比较宏观的问题。” “我们研究心理学是为了让人解脱,还是让人越发陷入痛苦的沼泽?”岩田冷静地说道。 岩田并没有给我时间思考答案,他继续道:“以前的我,总觉得自己的所学,成就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因为对心理学知识的驾驭,于是,我们有着神祇般的自我膨胀。我们敏锐的观察力与强大的知识储备,让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洞悉病患的潜意识深处。那里有很多她们想埋葬的,想忘记的,被我们狠心地揪出来。当然,”岩田顿了顿,那露在外面的大拇指缩回到马甲口袋里,“当然,我们会给我们这样的所为一个解释,我们会说这是为了找出病患的病灶,让她们学会面对,学会击败。但实际上呢?” “是因为她满头银发的缘故吗?”我小声说道。 “哦!”岩田的话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直击我的思想深处。关于面对创伤还是遗忘创伤,似乎正是让我这几年彷徨的缘由。于是,我和他一样开始了苦笑,并淡淡地问出一句:“如果是心理医生自己面对这个两难抉择时,应该如何做呢?” “你并没有回答我,当一个心理医生自己遇到这个抉择时,应该怎么做呢?”我再次重复道。 说到这里,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了,有人给他发信息。 他边说边往楼梯边走去,应该是去迎接他那即将走上露台的妻子,“精卫是位非常优秀的心理学专家,同时,她也是一位有着很多奇特见解与大胆想法的精神科医生。” 出于礼貌,我也站了起来,但就在我冲她点头示意的瞬间,我开始晕眩。因为、因为她、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一个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 望向我的她在微笑,并和岩田介居牵着手朝我走来。她抬起另一只手,将脸上那副宽大的墨镜摘下。 我一度以为陷入巨大机械齿轮中,被碾成肉酱与骨屑的乐瑾瑜。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在对方看来愚笨滑稽也可耻可怜的贱货。 能让人心醉的,也能让人心碎。 杯子摔碎了,正如赵珂说的,太坚硬的东西,不可能弯曲与迎合,注定了在承受不住时,会毁灭。 我无力挣脱,此刻我沉浸在乐瑾瑜出现在我世界里的幻象中。 苍耳子 “我、我……”我不知道如何分辨面前是否是幻象了,自然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我有点笨拙地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非。” “岩田,很奇怪!”精卫扭头望向她身旁的丈夫,“沈医生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丢失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他一样。” 我的泪腺开始隐隐发胀,再次大口地呼气、吐气,呼气、吐气…… 我狠狠地咬向自己的嘴唇,最终,我拼命站起,并且努力大声地说道:“是的,我俩认识,你也不叫精卫。” “你叫乐瑾瑜。”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我强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说话,“是的!你是、你是乐瑾瑜。” “你是乐瑾瑜!”我的嘴唇继续在发颤,说辞的逻辑性有点混乱,“你头发白了,你经历了很多……是我不对,都是我的不对。在你想要靠近我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瑾瑜,你是苏门大学医学院精神科讲师,之后在海阳市精神病院担任医生。”我拿出手机,但手掌依然颤抖,“要不,我打电话叫几位朋友上来可以吗?可能,他们会让你多想起些什么。”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因为露天餐厅的那位服务员再次走近了,这次他给我送上了属于我的那份意面。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并没有留意这位服务员。但就在他放下盘子的时候,不小心将桌上的那包纸巾碰到了地上。 “好吧!沈医生,我想,我还是下去吧!”面前这位银发的女人站起身,“希望你们两位聊得愉快。” “不在乎啊!”她的表情冷漠而刻板,“并且我认为,沈医生你似乎也没必要在乎吧?”说完这话,她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 精卫并没有在意,她看了一眼丈夫手里的东西,再次扭头,步履急促地往楼梯口走去,就像一位急着与人私奔的女人,身后是她不再想要的一个失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