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雪并没有出现我所预计的气恼模样,相反,她再次耸了耸肩,扭头望向岑晓:“喏!你看到了没有?他只是个普通的靠心理咨询维持生计的庸医,他也不可能把像你这样的姑娘的一切,真正放到自己的世界里。你,只不过是他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病人而已。” 我朝她迈步,嘴巴张开,想要说声什么。但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第一时间放在她挎到身前的巨大挎包上。 “安院长,我们进去吧。”韩雪扭头,不再看我。 韩雪歪着头看了李昊一眼:“不用介绍,看你身上的制服就知道。”没等李昊再次开口,韩雪就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什么问题去问你们的领导吧。我来以前已经向公检法的一些朋友问过了,需要的程序,你都可以和我的法务们去沟通。安院长,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最终,她还是成为我视线中的一个背影。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沈非,看来你并不是平日里我所以为的那么一个没有感情的家伙。” 邵波和李昊迈步跟上,而我却有点发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何动作。 并没有人阻拦我们走入负一层,实际上新院区本来就没有太多病人,自然也没有多少工作人员。我们到负一层时,安院长正在安排着:“韩总,我们不可能让岑晓一个人进入尚午的房间。你看这样行不,让乐医生跟岑晓一起?” 乐瑾瑜没有反驳,实际上这一刻的她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在思考什么。 乐瑾瑜这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在这个夜晚回眸的画面,不自觉地,竟然会在我意识中定格为一个无比深刻的画面……关于得到与失去,关于拥有与拒绝,尘世中有着万万千千拘泥于情感的生灵,或欣喜,或沮丧……但很少绝望。而瑾瑜在这个夜晚回眸的瞬间让我捕捉到的,正是绝望。 实际上…… 31 岑晓与乐瑾瑜缓步走入,不知道是哪个病患,开始敲打铁栏,清脆的声音透着一种让人觉得诡异的节奏,在其间回荡着。 “或许,他们比我们更加清醒。”邵波补了一句。 岑晓出现在画面中,摄像头应该是调过的,正对着铁栏的两边。岑晓似乎有点不自在,她回头了两次,而她身后的乐瑾瑜应该在给她鼓励抑或打气。 尚午开始说话了,语速应该不快,这点我只是通过画面揣测的。 我能够猜到她即将开始的动作,我再次望向韩雪,用近乎哀求的语调尝试着说道:“韩总,要不结束,要不就换我进去,可以吗?”韩雪看了我一眼,就好像看一个用着拙劣演技卖力表演的小丑…… 我再次望向屏幕,只见画面中的岑晓静止了。她那抬起的右手悬在半空,细长手指最后展现的手势宛如正要去拈花的佛手。 尚午也没说话,他那刀削般的脸开始斜着,在尝试歪着头观察面前的岑晓的表情。我明白,他是在留意岑晓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并从中剖析岑晓潜意识里翻滚着的真实世界。 “是监狱发过来的。沈非与邵波之前向我们市局的领导反映了一些情况后,汪局授意我适当地调查一下。所以,我让监狱的人看看能不能调出接见田五军的人的视频。监狱的回复居然说那些视频都被人抹掉了。”李昊望向韩雪继续说道,“监狱领导也高度重视这一情况,开始了进一步调查。最终发现那些被清除的视频被一个聘请的临时工拷贝回家了。而这些被他拷贝走的视频画面里,探访田五军的人,就是岑晓。” 李昊没回答,他直接将手机平举,然后按下屏幕中一个已经下载下来的视频的播放键。像素并不高的画面里,还是能够清楚地认出穿着一件浅色衬衣的岑晓,正怯生生地坐在座位上,双腿弯曲,脚放在凳子下方,而她的身子微微侧着,面前的铁栏杆对面,是满脸油光的秃头男人。那男人正是田五军。 对面的田五军似乎有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由于视频像素的缘故,不能确定。紧接着,他抬起了手,将手放到了座椅前面平平的台子上。他对面的岑晓整个身体好像被电击般抽动了一下,双腿微微往前摆正…… “韩雪,今晚来以前,我们汪局也给韩院长通了一个电话。韩院长是一位公检法系统的老人,他再怎么护短,但始终也是坐在国徽下面的。所以,他给汪局照直说了,在他的权限范围内,对当日田五军案件,他们使用了级别比较高的保密措施。但……”李昊扭头看了一下安院长和另外一两个保安。安院长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连忙对另外那两个保安说道:“跟我出去吧,让这位警官他们聊聊。” “逃避,始终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李昊最后很认真地说道。 李昊摇头:“但田五军在越狱后,又杀了一位无辜的老者,残害了一位和岑晓一样的少女。而这些,你们有机会让罪恶得到预警,让它不发生的。” 韩雪突然笑了,这笑容来得很奇怪,也很不可理喻。接着,她将身上紧绷着的套装扣子解开,又将手伸向后背的衣服里,似乎在拨弄着什么…… 她再次笑了,眼角的鱼尾,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显现,覆盖在毛孔上方的粉末开始暗淡:“李警官,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不是我们有多少钱,有多少高层的关系,只是单纯地说作为一位受害者的家人,我真的没错。” 韩雪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滑过脸庞,妆容被液体带走,使她显得有点狼狈:“岑晓她爸爸走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因为我要坚强。而岑曦领着晓晓进入虎丘山失踪的那晚,我哭得几近崩溃。晓晓还那么小,岑曦为什么要带着她去虎丘山呢?怪就怪岑曦当时在师范谈的那个男朋友,建了个虎丘山什么协会……”韩雪的风韵正缓缓消失,似一位普通妇女般责骂起来,“她自己去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带着晓晓呢?晓晓当时才20岁啊……” “岑曦呢?”邵波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是的。”韩雪点着头,“我把岑曦带大,也不是没有感情。但不管她是生是死,最起码她自己得了个痛快。可我的晓晓,却在田五军那畜生的家里,被折磨了整整七天。晓晓获救后,我是一定要让田五军这畜生挨枪子的。但想不到的是,被解救后十几天一直没说话的晓晓,张嘴后居然告诉警察,田五军当初是为了帮助她才把她领回去的。于是,田五军的罪一下就轻了很多。” “这只能算是打了个擦边球而已,况且我并没有违法违纪的企图,就只是希望在申请保密的环节,尽可能给予我的晓晓最大化的保护。毕竟她当时才20岁,还那么小。”韩雪摇着头,“最终,那天杀的畜生只被判了10年,并且还是在海阳市监狱服刑。我有着殷实的家底,但也无法只手遮天。之后,我给晓晓与岑曦的失踪,编织了一段发生在国外的故事,我将这个故事放大,让周围的人信以为真,甚至一度告诉晓晓,这段故事就是你人生中所经历的,用它来覆盖掉真实发生过的虎丘山中的种种。曾经有段时间,我觉得晓晓似乎真的听了我的话,开始了新的人生。但直到她重新走进校园后的某个周末,我在她的房间里无意看到了一张开往海阳市监狱的车票。” “谢谢!”我将头扭向一边,继续盯着监控屏幕——邱凌是静止的,而岑晓与尚午也是静止的…… “岑晓动了。”我沉声说道。 “她在和乐瑾瑜说话。”我断言道。 32 在他们的理论里, 而这些化学物质,又被称为化学信使,也就是神经递质。 如我一般的心理咨询师,是不具备开处方药资格的。但精神病院的医生就不同了,他们对付病患的,使用得最普遍的便是这些药丸。也就是说,在他们的世界里,潜意识理论也好,人本主义也罢,就算是讲究大数据的行为主义,似乎都是个伪命题。 这个问题在我这么一位虔诚的动力学拥护者看来,似乎也是一个伪命题,或者说得不客气一点,压根就是一个不太现实的悖论。 我应了一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其他人。监控室里空间不大,他们应该也听到了听筒里乐瑾瑜清晰的话语。 “韩女士……”我停顿了一下,“韩女士,我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有情绪,也需要发泄与倾吐。但有一点希望你相信——我,始终是一位有执照的心理咨询师。” 我没有去深究,因为我现在即将面对的是一位能够让很多信徒为之疯狂的洗脑者。与他的对抗过程中,稍不留神,就将被引入泥沼。 我迈进木门,越过乐瑾瑜时,闻到了一丝很普通的薰衣草芬芳。气味中,又似乎有着一丝丝还未散尽的依兰依兰花香…… “你的主意不错,但是你觉得我会听从你的安排吗?”我也和他一样微笑着,并大步走到岑晓身边。岑晓抬头看着我,眼中有着乞求保护的眼神。 “嗯!我很欣赏你的勇气,敢于这样直面挑战我。这些年没有第一时间被我的气场所征服,反倒想要尝试挑战我的人并不多。你是一个,隔壁的邱凌算是一个,至于第三个……”尚午收拢了笑,他那刀削般的脸给人感觉本就刻薄与冷漠,而此刻皱眉后,更是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再次停顿了,细长眸子里面射出的光越发锐利:“沈非,她的名字是文戈。” 我回报了一个微笑,尽管我知道自己这个微笑表情使用得很拙劣,明显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尚午,文戈是你的学生,这点我之前已经了解到了。” 尚午将双手放到了胸前,十指指肚对到了一起,并用力压了压。彼此都是心理学学者,自然明白他这个刻意的尖塔手势,实际上是对我的一种宣战,宣布自己目前对局面掌控的程度。 被我握着的岑晓的手紧了紧,她的情绪在变化,因为尚午的说辞。 “沈非,没有谁天生就是坏人。先天与后天两个因素对于人性最终养成的作用,这问题本就是心理学领域来回争论的终极命题。而我,是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我始终认为后天的一切才是造成人犯罪的最根本,一个婴儿来到世界上,如果他从小接触的全部是童话王国里的美好,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去伤害别人呢?当然,后天的刺激必然考验一个人对刺激的承受能力了。嗯!沈非,我举个例子吧,毕竟你也是一位心理学学者,我在你面前摆这些理论本来就没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