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这边有一把靠背椅子,是为医生准备的。我没有选择坐上去,反倒和他一样站到了铁栏杆前。我俩的身高差不多,于是,不存在谁对谁的仰视抑或俯视。 邱凌笑了:“实际上确实是这样,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足够安全的。我不用面对满世界的假面,不用面对人潮对生命的冲击。而你呢?沈非,你还在这个龌龊的世界里像一条肮脏的爬虫一般生存着。当然,你可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是,你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无法保住。” 说到这里,我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作势对当下的谈话变得没兴趣,并开始转身。果然,邱凌身体朝前倾了倾,话音急促地说道:“如果这关于文戈的话题,是关于她的死因呢?那么,沈医生,你会有兴趣吗?” “是的,她确实是自杀的。可是,她为什么会自杀,这点你想过没有?你我所认识的文戈具备一个如何强大的精神世界,彼此都心里有数吧,她不可能真的就被一个抑郁症所毁灭。”邱凌在我身后大声说着,但他的话语被我打断了。我转过了身:“邱凌,你最好有更好的理由让我留下来,否则,我会将今天的约会理解成——你被关在这里感觉无聊后,做出的一个想再次耍我的尝试。” 我不想再搭理他,往那扇木门走去。我开门,跨出,接着关门。锁舌合拢的瞬间,我听到房间里的邱凌在继续着他的自言自语:“停摆的吊钟,会用另一种方式诠释它未完的故事。” 我转身,迈步,准备朝外走去。但紧接着,我猛地转身,朝着那扇木门望去。只见那木门的中间位置,有一条细长的缝隙。邱凌最后那句话是在木门被带拢后说出口的,而木门上这条用来让医护人员偷偷观察病患的缝隙,成为他的说话声传进我耳朵的通道。 我迈步,朝前,思维清晰。我也并没有因为这次与邱凌的交谈而在情绪上产生巨大波动与思维的混乱。而我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似乎还有点儿童般的沾沾自喜。可也就是在这一沾沾自喜的瞬间,寒意,莫名地从我心底往上涌。 我开始意识到,这被囚禁在三号病房的叫作尚午的重度危险病患,他的故事,可能真的不会那么简单。乐瑾瑜之前的话在我耳边回荡开来,加上邱凌那阴阳怪气的腔调……似乎,这一切的一切,又一起构建起一个巨大的力场。力场中间的,难道就是这个叫作尚午的病患? 奇怪的是,虐杀婴孩的武小兰居然也站在铁栏杆前望着我,砸死少女的张金伟也站了起来,冲我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们……他们就像正被放映着的幻灯片,在我的世界里缓慢飘过。 我点点头,面前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美丽依旧,那薰衣草精油的味道特别好闻:“邱凌想的东西比我们每个人都要多很多。或者……”我顿了顿,“或者他真的与医院里面某个人有着某种契约,而他反复地展示这种契约存在的可能性,反倒是他对他那位契约对象的一种保护。” “沈非,我来海阳市两个多月了,你是不是也要考虑请我吃顿饭了?”乐瑾瑜将手里的一个文件袋随意地晃了晃,示意我与她朝外面走。我笑着跟上:“今晚可能不行,邵波给我约了个客户。” 她的神情让我有点不忍,我咳了一下:“不过……” “不过像我沈医生这种大人物出场,身边有个助理医生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我笑着说道。 乐瑾瑜的笑容好像三月里盛开的花…… 我在车上等了乐瑾瑜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瞅见她快步从医院里跑了出来,身上却还穿着那套白大褂。我打趣道:“要你去冒充个助理,也不用直接穿个白大褂吧?我们心理咨询师不用穿制服的。” 于是,我又在海阳市精神病院员工宿舍楼的楼下等了半个小时,才接到了一袭素雅长裙的她。一看表,将近5点,从精神病院所处的市郊开到市区,要差不多一个小时。而我与邵波以及那位韩女士的饭局,正是6点。 初秋的下午6时,天边已经有了一抹微红,漫天落霞正好,如同不舍得离去的情愫,眷顾着藕丝般的缠绵。香榭丽舍西餐厅位于海阳市人民公园后门,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走路穿过幽静的林荫小道,小道尽头那欧式的建筑便是我们今晚吃饭的地方。乐瑾瑜时,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嗯!韩女士你好!我是沈非。”我身体向前微微倾出,握上她的手,脸上挂着无数次在镜子里练出的职业微笑。接着,我指了指身后的乐瑾瑜:“这是我搭档,海阳市精神病院的乐教授。” “嗯!想不到你们都这么年轻。”韩雪点着头坐下,“我之前还以为沈医生的年纪应该不小,担心你和我们家……”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眉目间掠过一丝什么。 邵波坐下了:“韩总,我明白你的意思。沈非是心理咨询师,他的职业操守第一条就是对客户情况的绝对保密。乐瑾瑜是医生,精神科医生的世界里,病患的故事与我们正常人的世界是完全分割开来的。至于我……”邵波笑了笑,“我是靠保守秘密吃饭的。” “介意我做下记录吗?”我将公文包打开,尝试性地问道。 最终,她选择了用略带抱歉的微笑代替了她的理由:“希望你们理解。” 以下为那晚我们所收集到的岑晓的资料,不过这些资料并没有形成文字或者电脑文档。况且,那天邵波还提出了一点——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普通大学生的母亲,就是海阳市的知名女企业家韩雪女士。于是,我们几个负责跟进这个案子的人,保证尽可能地低调,实际上就已经起到了对我们的当事人的保护作用。 “她经历过什么吗?”乐瑾瑜很直白地问道。尽管她在心理学上也有着一些见地,但毕竟没有做过临床心理咨询,所使用的询问口径依然是精神科大夫的直接话语,不懂得循序渐进深入浅出地介入病患的病情。当然,她的直白反而让我和邵波少了一些需要委婉的话句。 她边说边搅动着手里的咖啡勺:“我有两个女儿,岑晓还有一个姐姐,叫岑曦。两年前,我把她们送到了国外……”韩雪浅抿了一口咖啡,表情依然保持着那如同固化着的优雅神态,“岑晓是去年回来的,而岑曦……” 果然,她苦笑了:“岑曦没有回来,永远地留在那边,甚至她是生是死我们都并不知晓。” 韩雪的眉头再次皱了一下,但她的苦笑继续着:“她俩徒步进入森林公园,在里面迷路了。一周后,搜救人员只带回了半昏迷状态的晓晓。而岑曦……岑曦被那片森林吞噬。” 韩雪接过纸巾,冲我点了点头:“晓晓当时自己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怎么可能知道她姐去了哪里呢?并且,晓晓如果知道她姐岑曦的下落,怎么可能不说呢?警方说了,晓晓的情况是因为极度的悲伤与绝望而出现了记忆缺失。”她说到最后几句时,语速明显加快了,似乎想要让我们明白被找回来的“晓晓”与大女儿岑曦的失踪并没有什么关系。 韩雪眉头又一次紧皱,继而舒展:“乐医生,有什么你直接开口问就是了。” 韩雪愣了下,接着点头:“嗯,她俩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乐医生,这些是我们的家事,与我女儿岑晓目前的心理疾病没有太多关系。”韩雪明显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她俩的交谈在继续着,我却自始至终微笑着望着韩雪,留意着这位女人眉目间的细微变化。可是在乐瑾瑜说完这些后,韩雪的视线主动地移向了我,却又没有吱声。 韩雪叹了口气,伸手在包里翻着,并嘀咕了一句:“你们不介意我抽烟吧?” “嗯!邵波,你还没注意到今天晚上这里的生意格外冷清吗?”韩雪掏出烟,动作依然优雅地点上,“我先生离世前就留下了一些家底,这些年我也一直没闲着。我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它又确实能做到很多很多,比如让这家本来就只做预定生意的餐厅今晚婉拒了其他所有的客人。” “我只是想让我们的聊天快速走进主题。”乐瑾瑜耸了耸肩。就嫁入了岑家。之后便有了晓晓,晓晓比岑曦小3岁而已。” 韩雪再次吸了口烟:“嗯!说完了。这些就是你们想知道的关于岑曦与岑晓的关系。” “是!”韩雪抬起了头,眼眶里终于有了些许湿润,“沈医生,她还只有23岁,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只是,那一刻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被阴霾笼罩着的可怕故事,正在慢慢侵蚀我的世界。人性的可怕,在那晚后,又一次向我展现出了它的狰狞与残酷。 女孩坐下后,脚尖对着那扇敞开的窗户,这一肢体语言的寓意是:我想要通过那扇窗户离开这个房间。而这一刻,她潜意识里所企盼的逃亡出口,被我紧紧关闭了。 送完乐瑾瑜后,回到家已经9:30了,我拧开房门,按亮了客厅的大灯。房间里依然冷清,没有了女主人的世界始终让人不习惯。我将皮包放到沙发上,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文戈的相片,她微笑着,穿着白色的婚纱……我有点痴迷。 爱情,其实是会进化的。褪去了最初的欣喜若狂,经历着相守的锅碗瓢盆,最终走入的是与对方世界的彻底融合。于是,爱好像不在了,对方成了你世界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正如我不可能舍弃我的身体器官,我也不可能割弃你——那穿着红色格子衬衣扬脸微笑的女孩。 前台的姑娘冲我咧嘴笑:“邵总在里面。” 坐沙发上受教的是耷拉着脑袋的八戒和正在吃鱿鱼丝的古大力。奇怪的是八戒光着膀子,一身肥膘喜气洋洋地显露着。邵波的声音响起:“几十岁的人了,真把自己当个大人物了不成?文个这东西在背上跑出去丢人,我瞅你就是古惑仔电影看多了。” 我一听就乐了,跨前几步:“八戒,怎么了?文了个啥给我瞅瞅。” “啧啧!疼吗?”我伸手去摸了摸。 “煞个毛!”邵波在那里继续吹胡子瞪眼,“以后去桑拿你别和我走一起。” “哦!”我笑着,“听说刚文上去的颜料能吸出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完这话,我冲邵波使了个眼色。 “怎么可能吸不出来呢?始终只是颜料,就算是血,有个口子在,还不是一样能吸出来。”我故意和他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