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斐府的时候,府中人说斐右江还在衙门里没回来,只有斐之年特意告了假,在书房中静候二人。斐家嫂子仍旧笑容盈盈的看着二人,今日笑容却是格外的灿烂些,斐凝一问之下,才得知她已经怀孕两月有余。两人不禁都有些恻然,这算开过年以来,傅瑜遇见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傅瑜心下偷笑,却也不挑明,只挑眉笑了笑,并不言语。 斐之年执剪刀的手一顿,轻描淡写的问:“去多久?” 斐之年冷哼一声,抬眸看人,嘴唇上的长胡须一抖,道:“不过有段时日没见了,傅二倒是牙尖嘴利不少。我看你右手缠着绷带,难不成是把舞刀弄棍的精力用到了唇枪舌棍上不成?” 斐之年险些笑出声来,一旁的斐家嫂子则上前来劝说二人,三言两语间顺了斐之年的脾性,才让他不再出言冷嘲热讽了。几人没说几句,斐之年就道:“既是要出远门,便要准备许多东西,该带的东西可一样不能少,免得路上不方便。” 傅瑜忙道:“路上舟车劳顿,我早叫人给马车加了软垫,又重新换了车轮子,车辕上加了不少防震的东西,也寻了几匹温顺的马儿,便是马车坐久了想出来骑马也是有的。而且茶水干粮医药一应俱全,虽是轻车简行,却也不差了,何况有我在,是断不让阿凝路上吃多少亏的。” 傅瑜闻言,只扭头看斐凝,装作未曾听闻的意思。 屋内青烟袅袅,清淡的幽香徐徐从窗边香炉中传出,熏得人心下极静。屋中仅存的两人,斐之年仍旧在窗边装模作样的给盆摘剪枝丫,剪了瞧几眼,才发觉方才手重许是剪落了,不言不语的自顾换了另一盆,又用眼角余光去瞧一身青衣薄裙的斐凝,却见她正行至桌边倒茶。 斐之年极其自然的伸手接茶,刚啧了一小口,就听得斐凝突道:“不知道阿爷和傅家阿翁急着让我们出永安是何用意?” “我今日才知晓你们二人要离开永安前往临州,怎的你就突然来此说这般话?听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和傅骁那老匹夫千方百计要让你们离开永安了?” “阿爷说与此事无关便无关吧。”斐凝柔柔的笑,仿佛很好说话,随之脸色一变,却是肃然敛容:“凝虽然不知道你们暗中究竟拿了些什么主意,但还是要说一句,到底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脾性,一个两个的都将大事藏着掖着,装在肚子里面一句也不说,难不成是指望着百年之后这些子秘密都跟随自己一起烂在地里吗?” 斐凝面色一白,却也起身,不甘示弱道:“既是敌寇来势汹汹,更该是开诚布公之时,何以要如此藏头缩尾?难不成阿爷当真以为,覆巢之下,便有完卵吗?我和阿瑜离开永安,便可以视危险于无物,视家族覆灭为虚妄,视一切明里暗里都为天边浮云吗?!” 斐凝盯着他。 斐凝闻言,心知便是再如何言语激怒或是逼问,也都无济于事了,但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遂不再纠结于此,只淡淡道了一句:“这些日子以来,傅二的变化倒是极大。” 斐凝闻言,无意道:“阿瑜这段时日是寝食不安,夜里常常梦魇,想来也是压力颇大,我看都清减了不少。” 斐凝笑道:“他是我夫君,我若不对他在意,该对谁在意?” 斐凝怔楞,斐之年又道:“傅二这小子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过出身好些罢了,哪里配的上我女儿?” 斐之年哀声连连,看端坐着的女儿气度身姿皆斐然,心下更是一痛:“当初我能出此言,是因为有求之人是傅二,而如今来看,却不尽如此了!世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如今有这个苗头,我怎能不心下多生忧虑?” 傅瑜与一干好友作别,又和王犬韬几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几句,算是冲淡了离别的几分愁绪,随后走至马车旁。车帘大掀,傅瑾端坐其中,瘦削的身子靠在林拾身上,望着傅瑜的眉目间尽是畅意,他唤道:“阿瑜。”不甚和傅瑜亲近了,此时只瞪大了双眼看着傅瑜,神情略有伤感。 傅莺莺有些生疏的点头称是。傅瑜转头看傅瑾,看阳光打在他脸上或明或暗的光影,看他眉眼带笑,一如往年,突然忍不住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心中升起千言万语,最终却只道了一句:“阿兄,我会回来的。” “莺莺,阿兄,我会回来的。”傅瑜没有笑,眉眼间不再是少年人的飞扬,但眼神却比往日坚毅不少。他抽出自己的手,回身对南阳长公主等人笑,随即翻身上马,打手势,示意这队以他为首的人马出发。 傅瑾在马车上笑,却摇头:“不像。阿瑜是阿瑜,我是我,两个人终归是不同的。” “他说,他会回来的。” 傅瑜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这样的一支队伍, 哪怕人少,不过三十六人, 更没有镖局里头的人压着, 却也可以轻松对付路上突发的状况了。 傅瑜深深的怀疑,如果郁秀峰真的病危,等到他携了良医良药前去,是不是都可以直接赶上头七了。这种想法实在不好,傅瑜只能甩头。幸而早前八天就遣人去往临州送快信,让那边的人先拿良药吊着,不至于让郁秀峰还没等到太医就先凉掉了。 三月初六傍晚,一行人堪堪在曹国都城窑城下钥前进城,寻人问了路,直奔城中驿馆。曹国是藩属小国,远不如占地面积极广或是物产丰饶的西戎百业之流,一国国主的地位也远不如亲王郡王之列,只略相当于一州刺史。 进屋之前,傅瑜转身对元志道:“半个月都没有好好歇上一晚了,我看吴太医和柳太医都有些受不住,你去跟他们说,先且让他们今日早些歇息,不用担心明天的路程,我们明天晚点出发。” 赵斌在一旁边摸着自己的胡子边笑,见傅瑜回头看他,欣慰道:“往日里二郎君在府里头无忧无虑,从没忧愁过这些的时候,这才第一次出远门,郎君就能考虑周全至此,可见郎君确实有行军打仗的天赋。” 两人入座,商量着接下来的路程,又估摸着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到临州府城,还没说几句话,就听得外间有人叩首,金圆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郎君,曹国的大王子求见。” “现在在何处?”傅瑜高声问。 傅瑜小声对赵斌道:“我从未出过永安,不知曹国竟还与我傅家有旧,赵叔跟着阿爷的日子久些,可知晓当年阿爷或是阿兄与曹国有什么干系吗?” 傅瑜和赵斌遂出了院门,朝着前厅走,刚进去,就见得一身穿深色长衫、个子不高的男子,他身后还跟了两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下人,其中一个托着托盘。见这架势,傅瑜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了这位大王子一眼,见他不过三十岁上下的模样,个子不高,体型中等,两撇倒八字胡有些零碎的挂在嘴边,整个人看着有些憔悴。 大王子倒也上道,当即环顾左右,见傅瑜身边跟着的不仅有赵斌、金圆,更有元志挎刀在旁,不由心下惴惴,迟疑不肯多说。傅瑜见他迟疑的模样,心下更是不愉,道:“左右都是我的人,大王子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傅瑜道:“此番出行是奉了陛下之命前往临州探病,请恕瑜不能多待。” 傅瑜冷哼一声,却是瞧也不瞧那明晃晃的金银,冷声道:“这些盘缠,本世子受之有愧,大王子不如自己留着用吧。若是无事,本世子赶车劳累,此时便也该歇了。” 傅瑜冷声道:“本世子人微言轻,在朝堂之上无权无势,恐不能帮助大王子分毫,还请大王子回去吧。” 原来绕了半天圈,这个劳什子王子的用意在此,傅瑜心下不由得一晃。藩国虽说听着是一国,但与其余府、州除了有主无主之外并无不同,藩国国王及王储的任命都须得大魏的皇帝认可,如此才算得正宗,而且不少藩国官吏乃至军队的任命都完全由大魏任命,可以说这些藩国王室是非常没有存在感的。曹国就是典型的一个这样的藩国,这样的藩王,其实远不如永安中那些宗室郡王来的逍遥自在。 那个个子娇|小许多的、披着黑斗篷的仆役上前,自觉地脱去了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薄如轻纱羽翼的红色衣裙,原来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但见秀发乌黑靓丽,未着发钗的散落在肩头,这女子乌发雪肤,杏眼桃腮,虽远不如永安那些云鬓高鬟的娘子,也不如罗珊娜这等教坊舞姬,但在这等穷乡僻壤之地,却也算得上是个绝世美人了。 傅瑜头一扭,目不斜视的看身侧站着的赵斌,见他对自己笑得一脸暧|昧,心下更是恼怒,就听得一旁那大王子继续叨叨:“世子若是不嫌弃,就让这美姬服侍一晚吧。” 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傅瑜又道:“大王子既然是财与色都备好了,想来是做了万全之策,但这等要事,本世子是万万不能做的。况且本世子如今有皇命在身,明日还要早起出城赶往临州,今天夜色已深,怕是不能和大王子多说了。”傅瑜说罢,竟是头看也不看那面色难看的大王子一眼,当即转身就走。 傅瑜这次确实没理他,直直地和赵斌往里头走,只留金圆和元志在外面拦着那大王子,傅瑜转身拐进拐角时,隐隐听到大王子高声喊:“世子,文家人在我手上做事!” 傅瑜无意道:“赵叔,你有没有听见他方才喊的那声?什么文家人?真是搞笑,我身边在乎的人,有谁姓文吗?便是阿凝的外祖家,那也不姓文啊。”傅瑜边说还啧啧嘴,扭头却见赵斌神色无奈,心下一惊,忙问他,赵斌才慢慢道:“郎君年岁小,不曾经历过这些事怕是忘了。昔年大娘子所嫁之人,便是文家郎君,后来国公爷怒极,也是把文家父子兄弟三人贬斥到了曹国为官,前两年来信,说是文家人受不得磋磨,如今就剩文家二郎君还活着了。” 傅瑜心情沉闷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推门进去,跨过小屏风,就见的斐凝正坐在桌边任由杏娘擦拭着湿发,见他来了,嘴中只淡淡道:“这些日子也累了,我让空青吩咐人给你备了热水。你先洗个热水澡,早些睡吧。” 斐凝突然道:“是谁又惹了我们小公爷,怎么突然的心情就不好了?你方才不还说这驿馆住的舒服吗?” 斐凝听他绘声绘色的讲大王子的所作所为,听他学着大王子的腔调模样说话,不由得也轻笑出声,道:“好端端的一藩国王子,怎的在你这边讲来,就是一个送礼受贿的小人了?” 斐凝听他这般描述,对大王子倒霉生出什么兴趣,反倒饶有兴趣,学着傅瑜方才的腔调,说了一句:“绝色美人?” 斐凝似笑非笑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