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还没说完,傅瑜已是绕过她,走了上去。 正值初夏, 头顶上的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在他眼中闪出五色的光芒来,傅瑜眯着眼转过一处阴凉,登上高台,就有一股清风袭来, 让他全身都舒畅了些, 他抬眼望去,见南阳长公主的皂盖下, 一身黄裳的斐凝正脊背挺直的端坐在那里, 一身红色骑马装的南阳正坐在躺椅上扭头对她说着什么。 傅瑜心下突然觉得怪异起来。他走近了些,问:“五娘, 你、你们谈了些什么?” 傅瑜轻咳一声, 他实在不知道南阳还会有这般装作“女儿家”的一日,这话他实在没法接, 他悄悄的用目光去看斐凝, 却见她神色平静, 灵动的眼眸却显出一丝窘迫来,不知怎的胸腔里就有些发痒,他笑道:“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和斐娘子说我的坏话。” 她说着,已是起身离了,一溜烟的就跑到下方的马场去了。 有风吹过,直至下方的马场再次响起马蹄的声响,傅瑜才似回过神来似的,他忙道:“对了,今日日头大,我看你好像晒不得大太阳,走近些,走到皂盖下面遮遮阴。”他起初声音有些大,有些理直气壮,到了后面的几个字,却是音调降了下来,有些细如蚊蝇了。 见得斐凝没有排斥自己的示好,傅瑜心下一阵舒畅,他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慢慢道:“我今天出府的时候,本来是想着就算斐家的家丁把我轰走我也要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的,我这几天在家里都在想该怎么和你解释……可如今……可如今真正见了你,我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五娘今天会把你邀请来马场是我始料未及的……我……” 他又去看斐凝的神色。 傅瑜的目光渐渐向下,就撞进了一双山中深泉似的眸中。 “我……我见你长得好看,就忍不住想要——不不不……”傅瑜又语无伦次了,他道:“天地可鉴,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有调戏你的意思。” 斐凝却是轻声笑了出来,傅瑜扭头,正见她举着长袖掩住了嘴,弯弯的眉眼显出一股盈盈笑意来,她的眸清澈如水,此时显得灵动极了。她这一笑,似云层散去后露出的盈盈月色,又似沙漠里的凉风细雨,傅瑜又想起那日初遇他见过的漫天杏花雨。 斐凝轻声道:“小公爷不必与我解释什么,长公主都与我说了这件事。这门……婚事,小公爷起初也是不知情的,倒是我误会了。”她说着,已是微微欠首,福了一礼。 斐凝点点头,示意她知道这些事,傅瑜似得了鼓励一般,他心底突地蹿起一股勇气,他低声唤:“斐凝。”嗓音有些沙哑,有些低沉,短短的两个字,由傅瑜这般说出来,却带了些缠绵的意味,似有了丝旖旎的风情。 “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可我知道,我心底对这门婚事是乐意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关心你的想法,”傅瑜轻声道,他嗓音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挚和热忱,“我想我心底是喜欢你的,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沉沦了。” “你可以说我喜欢的不过是你的皮囊,可我却发现,远不止如此,那天杏花小巷,那天晚上我钻进你的马车。不过第一天见面我就把我随身携带的马鞭赠给你防身,从那日起我就知道,你对我,是不同的。”傅瑜在心中道,我若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我甘愿低下头去求人,甘愿深夜里奔波全城,只为寻回你的那块羊脂玉的玉佩,也不会知道,那日在树上,我想着,若是掷出去的飞刀伤了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傅瑜郑重道:“如果……你和我成亲,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他眉宇间尽是坚毅。 傅瑜接着道:“我阿爷,我大哥都没有纳妾,我长这么大,莫说妾室,便连通房什么的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带来的那些丫鬟,我也不会纳为滕妾。” 傅瑜知道大魏的女子虽比明清的女子少了许多束缚,只是这里到底还是一个男权社会,身为女性就是有许多不便之处,所以他理解,他也想要纵着她。 她轻声问:“若是我们成亲后,我还是不喜欢你呢?”斐祭酒心满意足之后,我亲自写放妻书,我们……和离,我亲自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送你出我们傅家的门。” 有风卷着马场上众人的嬉闹声传来,傅瑜笑道:“你也别小公爷小公爷的叫我了,叫我傅二吧,熟悉了以后还可以叫我阿瑜。” 斐凝看着他没有说话,傅瑜伸手过去拉她的胳膊,她向后退了一步,傅瑜收回了手,只道:“其实我很多地方都很优秀。” 这天,他的确是马场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他又道:“既如此,也合该告知你,这‘问名’一礼已是完成了,这是斐凝的年庚八字和你的年庚八字。” 傅瑜心下一紧,皱眉问:“阿爷,公布婚事也不过才半个月,怎么就走完了六礼之中的两礼,这也……太快了吧?我看郑四海初婚时,从纳采到迎亲足足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连大哥,也花了一年的时日,怎么到了我这里,你们就像迫不及待要让我成亲了一般?” 本是心虚,说到后面却是事实了,便也有了些底气,傅骁叹了口气,又道:“我如今也六十有二了,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也想在闭眼前看着你娶妻生子。” 等他被傅骁打发回东苑的时候才想起来这违和感在哪里了,傅家人的基因一向很厉害,只要不是意外身亡,个个都能活八九十岁,便是傅太后,虽说也快七十了,可听南阳长公主带回来的消息,那可是个每天都还能吃三大碗饭的身体硬朗的老太婆,更别说如今才六十二的傅骁了,傅瑜前几日还看着他背着莺莺在府里头乱蹿呢,那灵活劲和硬朗的身子,看着比王犬韬还健康。 窗外月明星稀, 蝉虫鸣叫的声音附和着阵阵自远方而来的蛙叫传入傅瑜的耳内,他穿着单衫坐在小窗前的塌上,手中捏着两封封好的信封,眉宇间透出一股淡淡的忧愁和不解。 傅瑜的心下渐渐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芷姝,芷姝……” “好一个芷姝, 如芷若一般淡雅清丽、气质如兰的仙外姝。”哪怕两人已经订婚,但接触的不多, 傅瑜此时仍觉得斐凝宛若天边皎月、山中白雪, 当得起这么个字。 他睡得很不安稳。 心中许是有怨,许是有愤,许是有不甘,也许是有松懈,可此时想起斐凝却全化作了柔肠万千,他只想好好的把这个女孩子保护起来。每日里见见她,和她说说话,便已让傅瑜开心不已。 梦里,他成了一名世家贵女,跟随母亲和姐姐弟弟一同进京赴外祖母的寿宴。永安繁华而昌盛,且民风开放,她又出身高贵、长相艳丽,很容易就在永安的各色宴席中夺得了世家子弟的青睐,可她心中却不大瞧得上这些人,她逢场作戏,对这些人若即若离,勾得他们对自己倾心。 后来父亲和舅舅联姻,将未婚夫早逝的姐姐嫁与大舅舅的嫡长子,而留下了自己。 母亲却道:“你性格被我惯的有些骄纵,皇家公卿之后礼仪规矩众多,恐不得自由。” 她在自己众多的爱慕者中挑挑选选,除去那些家世不显的,除去那些贪花好色的,除去那些相貌气质不吸引她的,剩下的人中,则属与她的家族同列五大世家之一的陇西李氏一族的嫡长孙李桐最为出色。 自己年岁渐长,虽然心中仍旧有些不甘,但父母都觉得李桐已是佳婿,两人间便结了姻。就这样,梦里的自己嫁给了李桐。 李桐虽为嫡长孙,但他生父早逝,祖父也更偏爱他二叔的嫡长子、他的堂弟李怀,他独自一人担着陇西李氏下任族长之位不免有些吃力,便渐渐在和二叔堂弟的争斗中落了下乘,而自己作为陇西李氏少族长夫人,早就和李桐绑在了一起,不免要借着娘家的势力帮助李桐。 这般情形下,她不甘的死去了,却又重生了,她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初入永安之时。 上辈子两人到了最后时刻,已不是夫妻,而是纯粹的利益伙伴,既然回来了,她再也不想嫁给李桐了,她又想起上辈子姐姐嫁给大表哥过的也不怎么好。虽然大表哥国公世子的地位稳定,可他对姐姐一向淡薄,只给了她正妻的尊荣地位却没有宠爱,若是这般也不错了,至少她姐姐过的比自己要好,可谁料两人婚后不过三年的时间,大表哥外出遇见了一农家女子,便对这农家女子喜爱非常,甚至不顾她寡妇之身强纳为妾,到了后面更是宠爱相加,不顾亲父亲母以及祖母的反对,隐隐有了废妻立妾 她只觉得骨头缝里灌满了初春的寒风,冻得她整个人都瑟瑟发抖。 可她又想起上辈子听闻的安国公世子夫妻恩爱有加的传闻,心下不免有些嫉妒。 她想起上辈子大表哥对那农家女子的爱护,心下微冷,便又想了一法子,她跟着大表哥到长公主和亲王的马场上用激将法和大表哥比试赛马。 她如愿的赢了,还得了乾容王的小儿子杨清的青睐,可她的父母却不同意自己这个疯狂的建议,她再一次失利了。 哪怕在梦中,傅瑜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女孩儿,可他额头上还是不免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本对这些世家大族的男子都嗤之以鼻了,可她遇上了一个人。 这人就是虞非晏。 傅瑜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他浑身大汗,猛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