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 她自从嫁给傅骁,便为他担惊受怕三十余年,直至她病故,丈夫也仍受皇命远在西海练兵。她一生仅有两个孩子,两次生育丈夫都远在战场厮杀,而在她女儿死去的那天,她生下了幼子。 傅瑜小时候偶尔听到崔四娘提起过他二叔和二婶娘,只知道傅骐年纪很轻就战死沙场了,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他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听到消息难产而亡,夫妻两只留下一个孩子,便由傅骁夫妇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养育了。当时崔四娘怀着傅瑶环,生下来之后便两个孩子一起抚养了,此后外人都道崔四娘生了一对双胞胎,盛赞傅骁夫妇的好运气。 傅瑜此生早熟,他少有才名,神童之称在永安的世家大族中流传不止,彼时正逢傅骁接连大捷,朝中隐隐有传出他要受封天策上将的消息,傅瑾的少年将军之名在边塞也有着赫赫威名,而傅瑜又天性聪颖,在书院时便是众多同龄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一时之间,傅家子弟的风采,举世皆知,安国公府的风头,朝野无人能挡其锋芒。 后来……傅瑾身残败退回到永安,傅骁受封天策上将,圣上却不再叫他出去开辟疆土,而是远到西海练兵。 他十二岁那年,傅瑾已经娶妻李九娘,过门不过三个月,她便有了身孕,也是这一年,缠绵病榻三年之久的崔四娘终于撒手人寰,而傅骁也终于从西海归来,上交所有兵权之后退隐养老,而傅瑜也被请封为安国公世子。 除了仅剩的三个傅家人和远在宫中的那对天下至尊的母子,没人知道昔日幼年便有才名的傅家二郎是为何转变了性情,他从一个堪称模范的世家子弟变成了如今的永安三霸王,而这,也会成为帝王和傅家之间不可言说的双方皆知的一个隐秘。 傅瑜装了整整七年的纨绔子弟,若说起初是因为不得已而放弃了学业转投纨绔生涯,到了后来却是他自己日渐沉迷玩乐不可自拔,所以从一个假纨绔变成一个真纨绔了。 傅骁怒其不争却又对这件事情做不出什么改变,他心里愤懑之际,却不敢向自己献出衷心的建昭帝发泄,便只能向这个自幼不常见的幼子发泄了。 傅莺莺不过五六岁,头上扎着两个系了红绳的包包头,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裙和坎肩,腰间还缀有针脚细密的红色荷包,她脸蛋圆圆的,生得玉雪可爱,一双大大的杏眼瞪得大大的看着来人,她瞳孔分明,显得格外的真挚纯真,是整个傅府如今最得傅骁欢心的人。 傅瑜大步朝着她走去,一把搂住她的腋下将她举了起来,直惹得小孩子“咯咯”的笑个不停。他举着莺莺转了两个圈,女孩童真的笑声在庭院中传荡开去,她伸手搂住了傅瑜的脖颈,用崇拜羡慕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小声道:“二叔二叔,今天会带莺莺出去玩吗?” 傅瑜脸上舒心的笑意还没收回,他放下怀中的莺莺,点头唤道:“大嫂。” 傅瑜神色一敛,他道:“大嫂多虑了,我陪着莺莺玩闹没什么的,她高兴,我也高兴。正好今天休沐,听说城西的渭水河畔会有歌姬舞姬到那里跳舞,我也正好带着莺莺出去踏青。” 李九娘眉头微皱,轻声道:“二郎的好意我代莺莺心领了,不过莺莺也快七岁了,我这几日正要为她挑选西席来教授她诗书,怕是不能同二郎一同出去游玩了。” 这话一出,李九娘脸色微变,傅瑜面上却露出了一丝笑意来,他问傅莺莺:“莺莺,阿爷真的这样说?” 傅莺莺欢快的应了一声,而后小跑着过去了。 傅瑜的记忆里,傅骁的腰间总是缀满了很多东西,有崔四娘给他绣的荷包和香囊,有形形色色的玉坠饰品,更有他常年不离手的宝剑,而如今,两边只坠了长长的白色流苏,直直的垂至裙摆,无端的显出一丝落寞和悲凉。 傅骁微微弯身,他牵着傅莺莺的手,笑着问:“莺莺啊 傅莺莺回头怯怯的看了一眼李九娘,又看了眼傅瑜,她转头看向傅骁,挺直了自己的小胸膛,高声应道:“嗯!” 傅莺莺抬头,问他:“阿翁,这有什么分别吗?” 傅瑜听了这话,如何能忍,便道:“阿爷你既然想带着莺莺出去踏青,又想避着我,那便直说好了,何必出个这样的难题来让莺莺选呢?还偏偏要给莺莺一种我不守承诺的印象。” 傅瑜一喜,他用一种嘚瑟的眼光看向傅骁,随后他便听见莺莺柔声道:“不过我还是想和阿翁一起出去。” 最后傅瑜还是没能顺利拐走小侄女,因为就在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大名鼎鼎的柳都尉来了。 他是个五品的武将,对傅骁和傅瑾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敬,但对傅瑜就…… 睡了一觉,傅瑜还能记得王犬韬和梁行知现在还醉倒在客栈里就不错了,至于那匹红马,却是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傅骁已是脸色发黑,眼瞅着就要揪着傅瑜的耳朵给他几十军棍了,傅瑾却是点头寒暄着,叫人把马儿牵了下去,随后看向柳都尉,他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的同时又不缺礼节,他道:“有劳柳都尉了,二郎顽皮,昨日恐丢了马惊扰民众了。” 柳都尉嘴上说的轻飘飘,可在场的谁没从他咬牙切齿的话语中听出来昨夜的艰难,一时之间,便是罪魁祸首的傅瑜心下也有些不安来,他当时只想着万不能被柳都尉抓个正着,没细想抽痛了马儿之后的一系列事情,这才叫吃痛的马伤了人。 柳都尉看着傅瑜,面色不善。柳都尉能认出那马儿是傅安国公府上的马,傅瑜一点也不惊讶,傅家的马都是西域战马和中原马的混血后代,个高腿壮,毛色纯正,更兼铁蹄马鞍都是特制的,上面刻有“傅”字,如此一来,和傅家打过几次交道的柳都尉如何能不识傅家的马。 知道自己昨夜醉酒后的鲁莽之举竟然伤了人,傅瑜脸上此时已是有些发烧了,他嗫嚅着,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傅骁冷哼一声,他抬眼望去,却见傅骁微微垂着头,眼帘微垂,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着,傅瑜又对着门外唤道:“荣叔!你和柳都尉一起去库房,拿些银子和药材给那三个伤者送去。” 傅瑜一惊,疑惑地问道:“什么罚?如何罚?” 傅瑜气急,心中暗道他好歹也是超一品的国公世子,如何能叫一个区区的五品武将骑上头来,还不是柳都尉瞅准了傅骁定然不会为真的犯了夜禁的自己开口求饶。 这般想着,连一个国子监的博士和五品的都尉都知道相亲相爱,自己的亲父却是一个如此铁面无私不讲情面的人,傅瑜心下一时更是不知滋味,觉得胃里口里都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漫上来。 柳都尉脸色一白,却是摇摇头,傅瑜便乐道:“既然没有抓到我,那如何能得出我犯了夜禁的结论?就凭这匹昨夜伤了人的马吗?那马就不能是我在夜禁之前抽了它,它一直在东城的这几条小巷子里溜达,然后正好在夜禁之后被你的人逮住的吗?” 傅瑜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正准备说什么,便听得一旁的傅瑾轻笑一声道:“我觉得二弟这话说得不错,柳都尉既然没抓到那犯夜禁的贼子,也不好说那人就是我二弟,柳都尉这便拿了银子和药材去了吧,莫要耽误了三个更夫的医治时间。”柳都尉神色变了又变,他看着一言不发默默喝茶与小孙女逗乐的傅骁,又看了一眼傅瑾,开口道:“既然骠骑上将军都这般说了,末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着柳都尉神气的模样,傅瑜心下一松,他抬眼偷偷瞧了眼傅骁,暗道这次犯禁居然这么好糊弄,这才转头向着傅瑾笑了笑,道:“还是大哥疼我,不叫我去坊正那里挨了这三十棍子。” 傅骁却是幽幽地看了傅瑜一眼,口中慢慢道:“不过一区区城都尉,居然也敢以下犯上欺辱到你的头上,看来这傅家早晚有一日得败在你的手上。” 傅骁没见过傅瑜小时候名誉满京华的场景,他只知道这幼子自小没上过战场,身上也无甚男儿气概,一向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瑾的话,不乐意的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我在国子监的时候招惹了那柳博士,这柳都尉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紧盯着我吗?再说了,依着国公世子身份,他本也不敢这般做的,还不是因了——因为我们家里有一尊遵纪守法铁面无私的阎王吗!” 傅瑜被吓得一颤,连忙躲在了傅瑾的轮椅后边,傅骁脸色阴沉,眸光中似喷着火,他道:“如今圣上以孝悌治国,哪家的郎君有你这般顶撞父亲不敬兄长的?” 一旁的李九娘静静地站在大堂的一侧动也不动,傅瑾也知晓傅骁定然气急,不好出头为傅瑜求情,只恐火上浇油,只有傅莺莺不明所以地从台阶上跑下来,一把抓住了傅骁的衣摆,柔声唤道:“阿翁不生气,阿翁不生气。” “我傅家百年忠义,如何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傅骁声音低沉,黑而亮的眸子盯了傅瑜片刻,便掠过了他去,直直地投向庭院中的一株桂树。他脸色暗沉,眸中似有泪光浮动。 傅骁点点头,看也没看傅瑜一眼,牵着傅莺莺的手便慢慢离去了,傅莺莺侧过头来,从傅骁的袖子中间挤出一张雪白的圆脸,对着傅瑜做了个鬼脸。 说起这件事,他仍旧心有不甘,声音里便带了些不平之意。 他这样说着,使傅瑜想起朝中的李御史,脑门上不由得冒出了一排冷汗。 毛驴 傅瑜光是想想前几次被李御史看见他不尊礼法行为放诞的后果,一时间颇为头疼,但他想想圣上那看似温和实则凌厉的手腕,心下更冷。 傅瑾若说别的,傅瑜一向是信服这个兄长的,可他若说起傅骁,傅瑜还偏偏就不信了——这都鉴于他过去的八年和这位生父日日夜夜的斗智斗勇得出来的经验,他道:“阿爷是个严父,大哥若说他心中觉得我没有男子汉气概、成不了什么气候,丢了傅家的脸面,我倒是信的,可你偏说他担心我至极,我却不信。” 傅瑾只是摇摇头,他也没看向站在一旁廊下的傅瑜,而是转头望向庭中的八月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