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灰色积云沾染飞扬的尘土,洋洋洒洒地落下滂沱厚重的雨幕,堪称沙漠中极为罕见从夜里下到午后的大雨确乎依旧未有止歇的迹象,临近荒漠的屋檐搭建时自然不会考虑几分面对暴雨的可能性,门前饱经风霜的遮棚也早因平日风沙的磋磨垂漏早早丢盔弃甲,一滴雨滴钻入缝隙夹着土木湿透的奇异闷香无声坠落,直至轻脆地滴入檐下某个用来接漏水的粗陶盆时,四两拨千斤地将某个蹲坐在门槛上发呆的娇小身影的倒影荡漾着砸了个粉碎。 转过脸的一瞬,绫杳险些被屋内沙尘暴般的尘土飞扬当场闷死过去,一片尘霭之中还隐隐约约有一个干瘦的小身影正忙不迭地利落地将拆拢地支离破碎的木桌木凳用麻绳打包,昔日人来人往的偌大前屋自郊狼帮的那场闹剧之后无人收拾到现在,下了一夜的暴雨近乎把整个大堂都弄成了淅淅沥沥的水帘洞,某个浑身腰酸背痛的小姑娘好容易用灵力把瓦顶几个漏水大的口子堵上,方想开开正门透透潮气,谁知大门一开却哎呦一声跌进一个不知何时缩在门前的收破烂的半大小子。 人都说行走江湖财不外露,用价比黄金的金丝沉楠制作桌椅,还这般随意地摆在灰色地带的青崖镇的堂头,也不知是年份过久自然包了浆,还是本就不指望当日的两个大男人会把桌子保养擦得光亮,总之这人来人往的,但凡有人认出一个桌子腿,茶馆瞬然就能变成众人强取豪夺的练武堂。 天青色的长眸一如远山青黛,似乎是不属于这片荒漠的盈盈春光,她从玄桓的眸中看见了自己满脸愕然的、确乎至始至终从未变过的脸,男人却轻浅地眯眸笑了一下,只道:“不需要的东西,便没有什么留下的价值。” 绫杳总觉得对方在隐喻什么,却在下一秒又觉得自己大概是这段时日太累导致的无聊多想,一切的事,包括玄桓的态度从三日之前不慎擦枪走火的亲密之后便好像在不经意间折向了一个未能预料的转折点,日子好像依然按着轨迹在走,可到底有什么东西一夜之间变了…更可能是永久的消失。 人去楼空。 可若是遭遇了屠杀,怎会连半分可疑的血迹都没有留下? 可他们会去了哪呢? 近乎是一夜之间,昔日繁华的青崖镇变作了一座几近无人的空城。 更有甚者甚至考究了青崖镇从古至今的万年史,近乎早到青崖镇地域还叫元丘国的时期,这片地域便有一个与混虚界相连的薄弱的结界口,随之而来的捕风捉影的谣言愈传愈烈,乃至还有人言,深夜醉酒晚归时曾看见过一个狼头人身的可怕黑影踏梁而过,第二日的街头巷尾便有不下于三人被似乎被什么大型野兽生生咬断喉管,大开的血淋淋的胸膛处,跳动的心脏也不翼而飞。 直至第二日天光大亮,绫杳方才捂着近乎要裂开的太阳穴悠悠转醒,与视觉同时恢复的,还有那赤裸的肌肤相贴间蔓延的体温…零落的衣衫近乎拉扯地散了一地,某个确乎曾经高不可攀的男人便这般肉贴肉地实实被她光裸地抱着窄腰半压在身下,相比于她脖颈上少量的红痕,玄桓紧实的后背上一道道指甲抓出的刺目红痕与男人胸膛腰腹处一路蜿蜒的、被十分不厚道且粗暴啃咬得斑斑驳驳的吻痕确乎瞬然指明了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玄桓给了她充足的自由,也如她所盼地两日来都没有与她提起过这件事,可愈是这样,已然为这等意外打了无数遍解释腹稿的绫杳却反而愈是浑身刺挠,明明就算男人提起这件事,她也可以装作不甚在乎的模样将这件事揭过…毕竟她可是修道之人,自然不同于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女子,方且就算按照常理,这种事吃亏的显然是女子,她她她…明明她都不在乎了!…玄桓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然连日而来,一日比一日变少的人影却还是令得绫杳隐隐有些心慌,直至昨日,就连她那时刚到青崖镇时听书的那个茶馆的老板众人都拉着骆驼大包小包地离开,她才终是忍不住问了某个至始至终确乎都未曾受到什么影响的男人—— “你还是想回去,为什么?” 确实,她明明是逃婚出来的,在外头却一有事就总想往兑泽跑,她其实明知回去可能面对的是什么,纵使逃离乾州,纵使远在天涯……她其实从心底里从未离开过兑泽。 杏眸微垂,怔愣片刻后,绫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玄桓,你说是不是很讽刺?…我向往自由,却始终渴 “我其实很讨厌这种四海漂泊的感觉,就像大漠的沙尘天,一个人走在一片乱石之中,就连昔日软绵绵的沙子此刻都被卷成了一道道锋利的武器,划在在肌肤上很利、很疼,也无法呼吸…似乎除了低头,我无处可去。”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出神间,绫杳半撑着小脸信手随意摆弄着面前榫卯机括的小球,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心底的感觉流淌,梦与现实的界限好像慢慢模糊:“我好像见过你,在我们没有见过的时候,我就好像见过你…” 她轻浅的声音,淡得要化在夜里,化在烛火跃动的光影里,像一颗少年时划过寂寞长夜的星星。 天青长眸只是无声地、长长地凝着,分明是与梦中相拥之人全然不同的两张脸,他却觉得那缕照进来的月色穿透了皮囊,如数十万年前的某一夜一样,透过面前懒趴在桌前的娇小身影的灵魂,照出薄如蝉翼的光。 “…它对我说,它说,我们永远…永远也不会抛弃彼此。” “姑娘…姑娘?这个你也卖吗!” “都卖都卖都卖!!这些破烂你随意处理便是了,拿一个就要问一回我,你烦不烦!!” “是铁的,便按照铁的价格卖吧。” “玄桓…”小姑娘深深蹙眉。 他平静而淡然,把一袋沉甸甸的铜板与几颗碎银子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车木材并不值什么钱,最贵的反而是那把剑,看着不起眼,却实打实的重,就算按照锈铁的价格,也足足卖了三两三。 从他那日决定去找她的那一刻,玄桓便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淡然,不过是一种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的无力假象。 远处街角传来的马车行驶的吱呀声却在安静到诡异的街道上颇为清晰,屋内愣神了半晌的绫杳却仿佛瞬然决定了什么,深深抓了抓手中的钱袋便转身阔步冲了出去,却在大门口恰恰与那辆低调却处处考究的马车之上移步下车的高大身影撞了个满怀。 头顶慵懒的声音确乎还带着几分轻佻的浪荡笑意,绫杳拧眉抬眸间,就这样与那垂眸望来的浅魄色瞳孔刚好对上了视线—— “哦?你认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