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语气,平淡得好似在陈述今日无风无雨的天气。 绫杳指尖一抖,险些连怀中抱着的一堆笔记都抓不稳,头皮发麻地僵僵回眸,笑呵呵地故作无知地挣扎反问。 “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目光…为何是热的、又是疼的? 谎言最怕的,其实就是坦诚。 “……” 无论问与不问,她确乎始终如默认般将男人愈推愈远,深陷怀疑主义的怪圈,两人之间或许总有一道那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明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她总是自欺欺人般绕足了一个大圈,却只得到一堆破碎的答案。 “该从何时说起呢?” 然下一刻坠下的墨滴,肉眼可见地,缓慢而坚定地蚕食了手侧的文字,沿着纸张的纹理渗溢蔓延,仿似冰水中侵染的一滴墨,直至将一切尽都吞噬,都变得污浊难认。 “我的身份?…还是我的过去?” “亦是神荼…曾经的老师。” 油然的苦涩浸透了每一寸牙缝,蔓延侵蚀着,将腐朽的声带都腐蚀得沙哑低沉。 “为什么没有一早就戳穿你?”男人轻叹一声,疲颓地露出几分无奈自嘲的哑笑:“还是本应该告诉你,这拿到的卷盗梦之术的初本,其实最早创立于我手?” 男人恍惚的表情好似在努力回想、追忆着十万年漫长时光中,那些尚有余温,得以在冰冷而漫长的生命里、用来取暖的回忆。 “无或是清醒还是混沌,搜魂过程的痛苦无异于生生将人拆骨割肉,将神魂一点一滴撕成碎片,几乎很难有人能够熬过搜魂的剧痛,就算是侥幸活下来…最后也因神魂破碎,成为一个神智尽失的痴呆傻儿。” “那些时日,被上界俘虏,近乎等价于判了被更残忍的方法折磨而死的刑罚…故而魔族的反抗愈烈,甚至于有些本该弃兵溃逃的碾压战役,不多数残余的魔族宁愿自爆而死,都不愿被上界俘获。” “很失望罢…?” “可这并非你错…!”绫杳急急反驳,蹙眉却只见面前之人只是表情虚滞,仿似陷入了更久更深的恍惚。 “如若我从未创写什么搜魂术…” “她其实至始至终都未曾信我…只是将她所饲的魔蛇远远送走,而不是残忍的将其斩杀。” 反复喃喃:“你知晓…她从未信我。” “……” 男人闻声颓然抬眸,恍惚间,面前那双湛湛的杏眸似与数十万年前山洞中折而复返的身影重合,与那日九重天上大雨滂沱中奔跑的身影重合,也与那魔族再临之日,从昆仑山麓向着人流逆向坚定而行的女子重合。 望着面前之人,不知何来的情绪,抑或是她也好像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里,绫杳忽而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你自以为的信任,不过是借由你自己长辈、老师的身份,将她的一切都安排得干净…!” “…你说你爱慕她,不过只是一个单纯又可笑的小丑把戏,自作多情的单恋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绫杳嗤笑一声,鼻尖却蓦然发起酸来:“自由…?还是你自以为的爱情?” “相对于其他人,你只不过是一把更钝更长的刀罢了。” “玄桓…你至始至终到底有什么好输的?!” “她看清了你的懦弱,所以将命运赌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却自以为是的好似将一切罪责归咎于自身,以为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心中的负罪,还有她帮你捡回的这条命?” 尖锐的质问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剑,全身的仿是都空荡荡地、疼痛到麻 就像刻骨铭心的尖锐疼痛也会有一天结上厚厚的、难看的疤痕。 神荼似乎从未在他面前掉过泪,她总是骄傲的,耀眼的,不受控的…如是他每夜为之暗暗惊艳,却终究触不可及的光与星星。 “可雩岑就是雩岑,到底不会是神荼,也不愿作神荼。” 他知晓那样的倔强。 那时候的他,只配被成为‘父神六子’。 可他真的放下了吗? 可至少有很多的东西,他还可以留给另一个人。 绫杳从没想过自己的一顿灵魂输出,换来的却是面前之人轻描淡写的一笑,上头的滚烫血液重重锤击着胀痛的太阳穴,男人方还颇为圣母的一顿自哀自怨,转瞬确乎就变成了恬不知耻的无谓。 绫杳甚至生气到颇为阴谋论地想,所谓的什么盗梦之卷也不过是玄桓故意拿来钓她,好看她在这又气又悲大吵大闹的诱饵。 瞧瞧,这分明是戏耍她耍够了想要赶人呢! 并还嘴硬地故意想气死眼前之人,咬牙道:“你愈赶我走我就非不走,在你面前膈应死你!” 面前之人却无悲无喜地将面前厚厚的书稿笼络,绫杳知晓玄桓这些时日没日没夜的写这些写了好多好多日…甚至于她夜半惊梦,想出门推窗透透风时,还能明明白白地看见对方书房亮彻通明的灯火。 即使玄桓上课甚至从未用过书。 绫杳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平日唯一的,还算得上装饰的青竹银边荷包将那最后的、捆扎做好标记的厚厚一迭‘教案’纳入,发旧的青色流苏在竹影在晃荡,那个尚带男人体温的、不知陪伴其多少岁月的物品便静静放在两人之间的长桌上。 “还有许多你未习过的,我都已经做好编号,你只要对照着…就算没有我,这些你也一样……” 男人絮絮着,有时略长的停顿仿佛在思索着自己还有错漏的安排,几句简短的话她好像听了很久,他将所有人的未来都交代好…可唯独没有自己。 玄桓交代的语序被倏然打断,男人确乎微微一怔,他看见了面前之人激动到微红的眼角,像是生气极了…也或者依旧有那些他读的懂或也读不懂的情绪,天青色的长眸不经意间压下一瞬刺痛瑟缩,抬眸望向那个娇小身影的,依旧是那波澜无惊的淡漠。 “跟你一样,绫杳…跟你一样。” 即使他知晓,他桌面阴影下的手在发颤。 玄桓试图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来,想起那封未有回信的传书:“包括你爷爷逼婚…也许你回去会发现点不一样的事情,他终归是爱护你的——” “…你爱神荼吗?” “就像有一日你会遇到这样强烈的、令你爱上的人。” 坐在地上的面容,从初始的心虚、怔愣、愤怒、耍赖,再到如今像是即将残余燃尽的火光,眸光一点一滴暗淡下去。 “玄桓…” 她像是要说很多的话,也许是昔日维护尊严放出的狠话,也许是怒及之下的咒骂,也许是无数次没皮没脸的无赖与卑微的恳求。 她与神荼不一样,与阿岑不一样… 他们都曾像是他的星星。 那是神荼没有的。 或许是濯黎,也许未来是另一个他不会认识的人。 只要她…欢喜。 “…再见。” 这次好似与往日的每一次争吵都要相同。 魔毒…会将情感都蚕食殆尽吗? 明明是这样晴朗的大好天,半干的砚台却凭空掉进了一滴水滴。 绫杳失神地徘徊在街上,头一次不知道该去哪里。 还是按照预定的计划,去看看向沙漠处更远的彼端? 可好似什么,如今都变得味同嚼蜡。 累…很累。 没有离家出走的愤恨,没有怦然心动的一瞥,也没有故作不在乎的别扭矛盾… 他们之间…有的只不过是她的死皮赖脸,她的算计,她的自以为是的爱意,她想的而不得的无能狂怒。 今夜的街道意外很空,直到绫杳神游天外地一脚踩进某处墙根烧得不甚干净的纸钱堆时,她才忽而意识到今日似乎正是八月十五… 一些呼之欲出的熟悉回忆跳跃着,却终究被那全身翻涌的酸意生生埋没。 毕竟人界与上界有着泾渭分明的天然结界,那些所谓的神祇就算想管估计也是有心无力。 绫杳本就心头窝着一股无名大火,随脚一踹,就把那厚厚一堆的纸钱灰扬了个干净。 下一刻,眼睛鼻腔便只觉一阵刺痛闷压,现世报不但来得极快,视线模糊间小姑娘一个闷头,还直直磕在了某处随意对方的木材上,险些撞了个倒栽葱。 …嗯?木头? 木梁的框架初见成型,黑夜中还依稀可见那雕了大半的,房脊尖呈瑞兽形状的木雕粗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