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恍惚的明灯亮了又灭,灯影跳跃,照见那滴洒了一地的血红。 生物预感危机的本能总是相通的。 而后再想想,上位者滥杀无辜仙侍的日子,好像早已随着叁清的衰败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天帝惯来是倡导自主平等的,依法治法…自然是依照明面上的法条治罪,再加上我顶着的又是青丘帝姬的身份,又怎会这般轻易被处死? 在我看来的确实这般的。 或许只是我的眼花。 “…阿岑…阿岑……” 男人一面喃喃,嘴角却还嗜着几分温柔的笑,眼神柔得却乎能滴出水来,仿佛怀里轻捧着的瓷瓶,是他唯一珍视的爱人。 他像是安抚似地将那小小的瓷瓶轻抚两下,直至手中斟着水的小瓶直至将那瓷瓶灌满溢出都未曾停歇:“这是…新鲜的黄泉水…每隔七日都会有人专程从下界送来…你不是最喜欢的么?……来来,多喝一些,阿岑…好阿岑……” “喝饱饱…睡觉觉…长高高,要抽出嫩芽来——将来也要长成苍天大树…”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啊…对…” 他好像…待在只属于他自己臆想的世界里。 或许是那忽闪忽灭的灵灯在那一瞬变得尤为亮目,我赫然瞧见了手腕同一位置那无序错乱、被日积月累不知割了多少刀的伤痕。 粘稠的血将那素色的大袖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湿黏,刺鼻的铁腥气扑鼻而来,一点一滴尚带温热的血液融入那冰冷的黄泉水中,而更多的,却只将那素白的长衫裹上一层刺目的红色。 男人像是毫无痛觉,温和的笑意中却乎带着一种别样的癫狂,仿佛这刺鼻的血液振奋了脑海深处的某根神经,手腕微动,一寸一寸将那皮肉狰狞地从深可见骨手心处拉开,向那手腕蔓延之处越切越深,而那本就长居于室内的偏白肤色,也随着过度的失血转为渐渐透明的惨白。 破镜难圆,我却只觉悲凉。 像是在祭奠某种的仪式…也像是,终是留不住百年前早便逝去的春江流水。 至少,她是不后悔的。 或许是霎那,我恍惚明白了它强撑了百年的衰败,不过是有心挽留之人的以血相供,强行维持这原本的模样。 “阿岑…喝呀,你喝呀……快长大,快长高……” “阿岑…阿岑……” “…血……” 恍惚的光影之中,那远处闪烁几下的灵灯终是彻底熄灭了去,灰暗的光角错乱处,那大殿另一角唯剩的灵灯将一切的阴影都印得很深,我瞧不清他的脸,站在光与暗的分割线,那僵固的笑容却在那灵灯闪灭的一瞬间,在一片恍惚之中,突而朝着那阴影之处振振扬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笑,和煦得像是春风。 他那时一定是见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却被一道狼狈的残影狠狠踢开,当啷几下,终是残破地沾染着一层血痕,掉落在房间的阴暗一角。 我激动地朝他怒吼,怒瞪的眼角几乎眦裂,却又觉得自己不过只是阐述了一个百年前早已笃定的事实—— 琥珀色眸中倒影出那满是怒容的面庞,好似熟悉又陌生,那声音轰鸣的余韵似还悠悠回荡在一片错落的光与暗中,我却终是看不分明了。 他不过是在借酒骋疯。己,骗自己不过只是个在醉酒的疯子,将平日难以言说,却又不敢说的那些话,将那些喜欢,将那些讨厌,将那些烦扰的事,通通都说出来,说给自己…也说给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听。 他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他始终清醒,也并非不能感受到那些疼,却惯然得习以为常。 他不过只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山海终难平。 然百年平淡而又坎坷的孤寂,却没有人会告诉他,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他再也等不到那个可以为他包扎上药的人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进来了,就再没有出去;而有些人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柳絮纷飞,将哭累睡着的我掩埋在一片大好春光里,尚明的春,漂亮得新色如洗,我却只在恍惚之中圜转不安,沉在了来往的风中—— 好想见你… 24 新光正好,内宫的春天正好,却不是花团,唯有那蔓也蔓不尽的柳絮,一如一场长眠与此的冬。 我眯着眸抬头,过度光亮的阳空将那云彩都析得透亮,好似能瞧见十重天远远的仙宫清月,残照的数十万年时光里,同一片天空,一直拢着这片将他们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红墙。 那葳蕤的阳光将昨夜骤雨而过的叶片照的闪闪发亮,一圈一圈的光晕散开,却只让我想到了昨夜那墙角长明一夜的沉默灵灯—— 可形意虽好,却了无生气。 也只有零随,是唯一活着的,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我正朝着那宫廊空寂的远映处发着呆,身量转过,方想回到那饶是白天也人声寥寥的深宫之中,却险些迎面与身后的人影撞了个踉跄,急刹的脚步晃了好几下,待到我好不容易站稳之时,怀中抱着的一束红梅也可怜地簌簌掉落了一地花瓣,一下变成了一个不那么美观的‘光杆司令’。 “殿下” “你是那个…!” 我心里警钟长鸣。 或许当初关于皇族争斗的二叁事,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 我曾经觉得这深宫不过是一个无人叨唠的住所,明明外头的可以望见的天是无边无际的,现下如今,却止不过是一个固步自封的牢笼。 外头的人探望着想要进来,如今我却连这一时半刻的天光都觉得格外苍寂。 这种感觉让人难免感到灰暗到前途无光,我却经常时时安慰自己,我到底是有具体时间与出路的。 从前如此,在见着了昨夜的零随之后,也是如此。 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精神折磨。 对于一个为了政治利益所牺牲的女子来说,莫非将未来的春日光景俱都葬送进了永冬。 毕竟我只答应帮忙沅夕干替身,可并不想沦为什么皇权争斗的牺牲品。 却反见那身影像是略略一怔,继是颇为哭笑不得地摇头笑道:“说来也是…” “如今这般的时年过去,殿下出落得这般漂亮…我也该老了。” 饶是我的亲娘亲,也鲜少对小时便到处调皮惹事的我露出这般的神情。 “老奴年老且忘了…殿下如今已然是青丘的帝姬了。” “像先帝,眉目却也像君后那般的轮廓。” 一时嘴快,待到反应过来我才懊悔地发现我竟忘了改称呼,孰知对方好似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或许也大抵是因为沅夕出生未久就没了爹娘的缘故,倒对自己的生父母也是不亲,哪知对方无奈笑道: 继而又似想到什么,表情转为了一股淡淡的自责:你自己一人也逍遥惯了,小时的事也未有人与你再言,也是常事。” “自是狐族的缘故。” 啊这…哪有这般严重… 可这万年一新的状态,除却沅夕的身份却还有个青丘的皇族在这…难免不令人多想。 “老奴当年是自愿留下的。” 令我不禁想起了之前好似从哪条野巷子听来的故事,说这狐族千古第一男帝的沅钦,自也是踩着许些同族血肉上位的血腥历史。 一时相顾无言。 然眼见面前的天光欲高,我这才忽而想起昨夜书房的一片狼藉,方欲匆匆告辞之间,却又被身后一语唤来的声音叫住—— “夕儿…” “你是青丘的帝姬,更是他的妹妹。” 26 “先帝本该有五个孩子,你算是最小的一个,按理本是老五…阿钦则是老叁,至于头开始的那两个孩儿均是在未满百岁之时就早早夭折了去,老四是个活泼爱动的丫头,若是现下还在,应当也有你这般的漂亮了…却太是贪玩得很,最终在五千岁之后的某一日偷偷撒下跟随的狐卫孤身一人跑去了东海…便再也没有回来。” “先帝为此神伤不已,身体也虚得受了损,本是暂时不再适合受孕,却偏偏犟着又用了何等秘术偷偷改了体质,怀上你之后君后却又惨死于魔兵践乱…本就是早产,再加上秘术之故…先帝的郁结久而难愈,终是在你不足叁月之时就匆匆撒手而去,而狐族帝位的纷争也自从那时便开始了…” “可那些家伙的狼子野心丝毫不掩…恐你就算在他们的监养下长大成人,到底也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的皇权废物,不过只是他们的傀儡…更甚者,杀帝夺权之事也并非只是虚谈…” “…狐族贵众言我伪造遗书,端得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用你们两个小狐狸来做傀儡而独掌大权的卑劣行径,有你与阿钦在,我不知受了多少明枪暗箭的诋毁暗杀…却好在我这十叁公主的身份还顶用些,好歹将阿钦一步步护到了成年。” “然后啊…你终是化了形,成为人形的每一步是他一步一步扶着你带你走的,每天夜里若是找不到哥哥,还要哭着闹着不肯睡觉…令得他一个大小伙子,还得成日去寻些奇谈志怪的话本来,一日日地哄你,就连我这从小将你带到大的姑姑都不甚管用…” “他一日日地忙起来,你这丫头晚上却依旧不能离了他睡,处理上整夜的政务之前,他还得花上整整一个时辰将你哄睡了,才能安心去干其他的要事,还有你小时床头的那颗夜明珠,也是他冒险特意赴了北海渑池去取的……” “我长着眼睛,我不能蒙蔽自己不去看那一个个想要浑水摸鱼却被灭门的男妃一家是如何…而那一个个昔日的皇亲国戚又是如何…明明那小子是我一步一步看着长大的,却时时感到陌生,却又那般刻骨的熟悉…” “甚至可以比他的母皇更加出色,他会是个很好很称职的狐帝…我也相信,他会照顾好你。” “青丘已然不再需要一个旧古的皇亲,而你那时也那般大了,也不再需要一个日日陪着你的姑姑了…” “……” 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对于青丘,好似莫不尽然。 行走间,我不慎将那怀中的红梅抱得更紧,本就零零碎碎离了主木的柔软簌簌而下,沿着我的步迹一点一滴地落了一路,轻轻在驻足在风中的柳絮上,好似昨夜灯光葳蕤下的雪色腥红。 “可若不成婚,这帝姬之位…” “你是帝姬,更是妹妹…” “万…万岁?” “可阿钦的长女大公主,又是何时出生的?” 我自是答不上来。 狐帝沅钦是在登基前、甚至尚在像人族男子大约十五六岁便成了婚的,直至如今数万年过后的今日,那作为七尾饱受争议的帝后依旧饱受争议,却依旧地位稳固。可的一种,便是说那七尾帝后在狐帝落魄一无所有之时为他的白手起家提供了所有,狐帝念着旧情方才稳固其地位不动摇,至于夫妻情分,就算是这万年时光,也况可以培养出来了。 我却不以为然。 为自己活一回变好,开心快活俱付,且不过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可…”我方想辩驳,却被打断。 我却说不出话来。 …可狐帝将沅夕送来重歆之事,又该当何说呢? …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溜去外宫弄来的欸! 然我还是未曾将那枝干扔了,随手将它插在了华清池边的一处泥地之上。 我抬起头来,远见着几只鸿雁从云端飞过,身侧的池水波荡,晕起一池岁月光阴。 庭下如积水空明,却无竹柏交驳。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定的正轨,一如那日我再度回到书房时的模样,腥滔的血腥气消失无踪,就连半分的红都难觅半分,工工整整的文书归置在长长的檀桌上,仿似昨夜不过是我午夜梦回之间的一场幻觉。 本怀着惊喜拆开一看,里头却只有一个周身各处打满了补丁,眼睛鼻子也不知拙劣地歪到哪去的小布老虎。 我将其小心翼翼地再度包了起来,思来想去,毕竟这不是我的东西,将来也好物归原主。 深宫寂寂,寥无人影。 鬼使神差地,待到反应而过,我已然步入其中,循着那波荡的灵灯光影,向深宫更深处行去。 书房的灯意外地没有亮,我站在那夜的月弧廊门之前,泛滥的柳絮早已在树根下积蓄成一摊永不融化的冬雪,雪色与月色之中,难得的夜晴,将那疏归亭中的侧脸映得那般清晰光澈——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醉人的酒气被那夜风吹得清冽撩人,在那光影交错之中令人早已微醺了去。 第一杯酒浇在脚下,念的是匆匆相去之爱;而这第二杯酒,洒在月空,敬的是携手终离之君。 “书房的那些画…你都见过了罢。” 淡淡的火光或浅或深地照耀出几分光色,同时剥落显露的还有那藏在黑暗中的疲颓面容。 “孤讨厌饮酒,从前如此,现在一般。” “它时常让人不清醒,失去掌控一切的判断与能力…” 轻笑而起的夜风笼络,将他的表情融在月色之中,只剩嘴边烟斗里那星星点点起灭的光火。 “她是孤唯饮的鸩酒,也是唯一的变数。” 似乎这百年都难能清醒,不过沉在那自酿的一壶毒酒中沉沦。 未指名道姓,却早已明了其间。 “却又格外傻得特别。” 我却有些羡慕,又有些轻掠而过的嫉妒与深深的难过。 再也不会有了。 她虽不在史料中。 28 从小到大,或许人人都那般羡慕过那些过目不忘之人,并追奉他们为天生奇才。 我在青丘之时,阿娘老说我记吃不记打的忘性…而不想如今,却变相成为了他人求而不得的淡漠记忆。 我在夜色拂晓的最深处歪歪倒倒将那个酒醉到晃晃荡荡几乎都要一头栽进旁头池子里的天帝带回那个我几少去过的寝 而精神上的伤口,唯有淡忘可以愈合…可偏偏那般的天纵娇子,却没有那般自愈的能力。 那淅淅沥沥的鲜血却未能遏制地滴过了每个日夜。 那夜,他同样在疏归亭喝得烂醉如泥,好似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心里增添的又一道滴着血的伤。 爱情价更高? 他是个好陛下,好天帝…却好像只是止步于此。 还有他自己。 那之后的语序很乱,像是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般的随意,一时或笑,一时又只是沉默地抽着那显然将幻情加了更大剂量的烟草,来麻痹那百年不愈的血痕与疼痛—— “……阿岑。” “很好…真的……何必妄自菲薄……” “阿岑…阿岑……如今…” “……” 终时的坦诚,不过附予了无情的秋风,吹不到她在的梦里西洲。 就好像他这般的忙,就算得闲休息,也只是在书房生硬的小榻上小憩些许,便又匆匆而去,这般的寝宫辉煌,相较来说只是撑面的装饰… 我忍不住探手抚上,那凹凸不平的质感连带着那似被治愈术草草愈合的重伤将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糟蹋得狼狈,而突来的翻身令我霎那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我愣愣俯身捡起,指腹下意识轻轻滑过那磨得光亮的刀鞘,却只是一把做得不甚精致的匕首…粗糙的刀鞘似还留着几分男人的体温,日积月累沾染的檀木香将其深深浸染,却乎都盖过了它本来的金属锐气,可见是其日日带在身上的。 像是小孩涂鸦的信手之作,却端端被篆刻在了这般的匕首上被人所日日珍藏。 我心里猜想的念头方才一动,应激的身体却已是比想法更快,小手猛然受烫之下将那匕首甩落在地,指尖几乎被烫起了几个水泡来,待到我反应过来,嘟囔抱怨着想要试探性地隔着什么捡起那炽热若热铁的匕首时,却只摸到了金属本该有的刺骨凉意—— 敛着眸无声摩梭了几下伤口,我只将其默默放在了男人的枕边。 我呆呆地枯坐半晌之后,渐渐被那那大开的门扉刮进阵阵冷意侵袭,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跳着新日的舞声响起,又下起临夜的骤雨来。 我终才像是意识到什么般,直起身,信手轻轻微屈着探向那大床的内里,试图尽可能轻地将那已然被揉得褶皱的被褥从熟睡之人的手中夺过,想要为其轻轻盖上。 方才的撕扯拉锯,丝毫没有给男人的睡眠造成什么额外的困扰,睡颜依旧,甚至于他抱得压根便不是那床被褥,而是不知何时被迭放在被褥之中的—— 黑檀的哑光质地,低调深沉的在那唯有的昏暗灵灯下依旧清晰,而那大袖却掩映不住那大刀阔斧篆刻的字迹。 我见过那供奉在青丘堂庙的先祖,也熟络灵位书写大抵的那般格式… 或许历年了许多载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那是的那个无名之位代表着什么。 便只有你。 ‘我曾千万次降生,便拥有千万个名字’—— 我那时心头只是一阵发酸,说不清道不明,仿佛心头如外面一般,也淅淅沥沥下难度极夜的骤雨来,怀中抱着的锦被盖在那尚不知觉的男人身上,我像是逃离般地匆匆离去。 ‘我很想你……’ ‘……我是……最…没有立场……能救你……’ ‘…阿岑……’ ‘……’ ‘……’ 心口不一。 闲堂的扶柳被打落了一地的柳絮,第二日的天光湛明,便又是如往常一般,如百年一般的春。 可人人都道,神祇无泪,我也曾那般以为—— 29 断云侵晚度横塘。 这几月的时日说来也快,说慢也端得是漫长,可过往的时光一旦追忆,不过是飘忽踩在云端的朦胧松软,倒也记不清那夜夜难熬的灯火明蕤了。 远处若隐若现的人影在那枝叶掩映间晃动,我才后知后觉这内宫的花原不是不开,只是度了那不甚寒冷的春才在初夏缓缓抽出别色的花苞来,如今正是大好的团锦赏月之日,而受邀而来的脂粉的甜腻香气却确乎盖过了那宜人的自然浅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正是兴意正浓的大好气氛,我却莫由来得有些生气。 转瞬便在这庸脂俗粉中忘却了个干净。 随着那巨大若落水般的扑通声猛然响起,才见那哄闹嬉笑的人群像是朝四周探查般略略收敛了些许,我心头的郁气方有点消散,然回去的路却不那般顺畅,怎么走便都会路过那花好月圆的选妃宴旁,待到我不情不愿还是黑着脸走到场宴之外时,却正好见那领头的紫衣之人已然笑意俨然地领头打赏了一块玉佩,带着那群烦人的花蝴蝶们玩起了飞花令。 我愕然抽了抽脸皮,凌厉的眼眸上望,却见着那双琥珀眸中的调笑意味已然都快垂到面前的名为云水谣的酒里去了。 “那陛下的下句便是‘水’…” “仙子当真博学。”男人勾唇夸耀。 “哦?”男人眸中闪过一丝光,兴意道:“那不如孤再问仙子一曲——” “陛下您…当真是讨厌得很——” 我:“……” 主座上的紫袍身影就差把‘老色狼’叁个字大笔挥毫写在脸上了! 这些时日我算是明白了,顶着沅夕的身份在,就算是天帝如何生气,看在青丘的大面上,我就算再过分些,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我本没好气地转过身来,发现竟是我在外宫时,之前乖乖巧巧向我要沅夕签名的那个小鹿妹妹。 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小心翼翼的问话,令得我的气都霎那也生不起来了。 却是空荡荡的,突兀的一张空桌还占了一个偏后稍前排的位置,莫名地有些突兀。 我拿着那递过的名单顺着她的方向转头看望,便见着那花丛之后,叁五成群站着一群扎堆的外宫仙婢,又看看旁侧小鹿略有些犹豫害怕的眼眸,霎时明白了什么。 于是待我气呼呼地走去之后,才见着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那几位头领正是那时我在外宫时舔我舔得最欢的几只兽儿—— 那笑容显然僵硬万分。 我方想出言说那小鹿的问题,眼角余光却见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几不可见地蹙着眉,咬着下唇朝我轻轻摇了摇头:“…那张桌子是何回事,怎得空置了,莫不是你们偷懒了去?” “这…我们也纳闷呢——” “每年?”我眉头一蹙。 众人将目光汇聚于那个嘴快的小仙脸上,那张方才还说得神采奕奕的小脸霎那有些尴尬,继而不安地搓了搓鼻尖,赶忙摆了摆手道:“我…我也是听闻嘛,姐姐们当个传闻听听便罢了。” 每年都这般明目张胆调戏姑娘?—— “那…那个…其实……” “…我曾听闻,那百年前身陨的雩岑仙子也曾来参加过陛下的选妃宴……听闻坐得便是那方桌子,所以陛下才……而且每年的选妃宴定得都是同一个日子,风雨无阻,我听闻百年前还不曾这般固定——” 众人倏然像是知晓了什么,其间却还有人道:“可她不是青要帝君的夫人么,又与咱们陛下有何干——” “这…这我也是从一个资历许久的嬷嬷那听来的……你们…你们且听听便罢了,若是有什么爱乱嚼舌根的小蹄子捅出去,可与我无干!” 待到众人之后作鱼鸟散时,那远观的小鹿才颤颤巍巍小跑着迎上前来。 “无妨,你便管好有人的那些便罢了。” “…是有人要来么?”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满脸疑惑。 视线却转而看向那空荡荡的檀桌,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精神出了些许毛病。 又怎知她终不会再来? 我继是兀自转身行去,却在离开时侧手将沅夕给我的一个代表青丘身份的小玉牌丢进了那个小姑娘的怀里。 虽是狐假虎威,恐怕也能让她之后过得舒心些许。又止却终是小心翼翼将那块玉佩收进怀里的模样。 待到夜色浓稠时,我才缓缓回到休息的小院,月光静静地透窗打在床前的地面上,一地白霜,我却未有想象般地难以入眠,也在半梦半醒之间,做了一个恢弘磅礴的幻梦——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待我日上叁杆特意避开有可能遇见那个男人的时辰再去时,往常忙碌的天帝今日却意外地待在书房,桌面摊着那些无面画像中的一副,凌霄花绣样的喜服庭院月下的树影中熠熠散着柔和的光。 见我来,他依旧抽着烟,那平日里用作置放烟叶的小盒大开,空荡荡地被扔在长桌的一角,明明昨日整理时尚还剩大半的烟丝一点都未剩,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上一抬,也并不避讳我,只默默看着那摊在桌面上的无颜之像一口又一口地抽着烟。 而其下提点的字迹,却非我所见过的…说明此画分明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手笔,而非眼前之人。 她并非倾国倾城,也不是那般的一见而误—— 很美很美。 我的眼眸闪过一丝失望,然须臾之间,便因那男人下一句脱口而出的话瞳孔倏然紧缩成一线: 这也是他头一回如此这般地称呼我。 “重歆宫不需要太多的青丘狐族,一只足矣。” 我方想再问,他却已然陷入了自我的境界之中,仿佛一切都与之无关。 “你…” “……烟酒伤身,往后…莫要再吸烟了…” 那几乎要将我的手心烫出一个洞的烟斗却在须臾间飞出,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狠狠撞在墙上,断成了两截。 那是男人用了近百年的烟斗,此刻却孤寂一线,只那般随意地便弃之如敝履。 “……” 我抬步走出了那个压抑的书房,外头的天空好似突而变得格外广阔。 第二日,也是七夕方过的那日,我背着那很轻很轻的包裹,步履生风,却在离开内宫之前的前一个拐角,遇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紫袍身影。 “九尾命…?” 选妃宴那日主座上的身影。 我脑子一片空白,完全将那低喃调笑的声音忘在而后,只见得那象征着无情的薄唇与我贴得很近,在我眼前不断开合:“青丘啊…果然又有一回热闹可看了——” 却眼见着他直起身来,完全忽视我那霎那快要虚脱的身板,背着手侧身绕过,向那深宫更深之处悠悠行去。 轻笑的余波还散在缱夏的空气里,待到我愣愣转头去望,那离去的身影早已消散无踪…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一声金属的轻响。 那是笼子被打开的声音。 而那把开门的钥匙,却永远沉在了百年前的星河之中。 却终究… 30 依旧是在那个我们初次相见的山坡,我找到了那个迷迷糊糊躺在草地上,正晒着太阳的沅夕。 可话到嘴边,一切像是都变得空白无力,几月积累的疲颓仿佛将我压垮,心身俱疲,只想倒在软乎乎的山野之间好好地睡上一觉。 就好像早知道,这不过只是场黄粱一梦的短旅。 “…为何是我?” 青丘可以替代她的狐族那般纷纭…我却不信我只是因为好运才交上了这趟的顺便车。 可她却只是眨了眨眼,冲着我莫名笑了一下,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终是转瞬消失而去—— 此后,我便回了一次家。 然脸上发自心底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二弟依 一切是那样的吵,又是那样的真。 我却有些鼻尖发酸,险些因这般好似再过普通不过的景象掉下泪来。 我努力掩饰着自己丢脸发红的眼角,毕竟如今已然成年,自然早就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掉泪,还有那叽叽喳喳的二弟,恐怕事后又会被那小子取笑一通,快速深吸一气之后,我才勉强压下一些伤感,扬起笑来:“何…何事,阿爹?” “在外修炼,恐是十分辛苦罢。” “你这丫头,出去一回莫不是练傻了?” 我却想起我小时总想馋着阿爹不给喝的好茶,最终调皮将他一盒的茶叶通通一壶冲泡,浓得若中药那般苦,喝得我直皱眉,偷偷尽倒了家门旁的河里。 “为什么?”我那时曾稚嫩地问。 而狐族最看重的便是尾数,吓得那时尚不知事的我赶忙抱紧了我毛茸茸的叁条尾巴。 然思绪圜转之间,傻呆呆的我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指像阿爹身后的几条长尾:“爹爹天天喝茶,不还是五条尾巴?!” “你爹本是九条尾巴,天天喝茶所以才掉没了四条,你这小屁孩只有叁条,只不过过几天便掉没了去,当个没尾巴的狐狸,天天让你的那些狐朋狐友笑话!” “那阿娘也定是喝多了爹爹的茶,才当一只尾巴的白狐狸的!” 那时尚不知尾数代表什么的我童言无忌,阿娘拿着竹条作势要揍我,却被向来动口不动手的爹爹拦住,而那时小萝卜丁的我趁乱嘻嘻哈哈着跑出了家门—— 我将那面前的茶碗轻轻推了一推,朝着那个似是突然一愣的男人笑了出来。 “阿爹才不是…”我却愤愤下意识开口辩道:“阿爹…阿爹比那些皇族的八九尾可厉害多了!” 对面之人却只是将杯中茶笑着将饮尽,眼眸弯弯得,就像我小时骑在他肩头那般。 他调侃道:“方才发呆,莫不是这般出门去,遇到了什么心上人?” “女大不中留啊,你瞧瞧,这般的丫头爹爹我都还未看够,成年便被人——” 我这才坐下身来缓道:“只是在想一个…朋友。” “很特别的朋友?” “…或许罢。” “嗯?” “自然。” “之后?…”他笑得慈和:“还得向前看。” “可还是会难过。” 他却道:“它能抚平一切的过去,也能带来新的轮回。” “…可昨日非今。” 阿爹将那杯中的茶汤垂眸饮尽:“留念前一年的春,便忽略了门前那同一颗棵的树上又会开出一样的花来。” “……” “吃饭了!…还有六月你这臭小子别疯了!…八月哎…小乖狐狸不哭不哭……” “吃饭罢。” 叁日后,我再度离开了家。 平淡而真实,又带着泛上的涩与回味的甘。 “这次去哪?” “下界,南泽。” 独木成林的巨柳在那群山葱茏间显得格外突兀。 病树前头万木春—— 那一日,我兀自在蛮古的群山中看着远处海平面一点一滴沉下的日落,也在那初逢新月的朦胧缱绻中乘风睡去。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殊不知我离开青丘的那日,正是一晌滔天巨浪的皇权变动波震云霄。 我回到青丘的那日黄昏,一道小小的、穿着侍女衣裙的身影将那靠在树下小憩的身影叫醒。 “帝姬…这是?”那娇小的身影忍不住问道,话音落下,才发觉自己确乎失了言,忙不迭的像那女子告罪。 她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视线始终落在那小布偶的身上,喃喃着也不知在与面前 “男人的绣花活还真是难看。” 却无人回应。 “菡萏。” “我遣你去做件事罢。” “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女子转过脸去,又是慵懒躺回了原地,平淡的语气轻巧得,好似那黄昏烧云下浅淡刮过的风,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我要成婚了。” 毕竟没有人不知晓青丘的帝姬成婚将会意味着什么。 “谁都可以…” “你随意抓一个相貌端正的男人来便是——” “当然,如果那些老家伙同意的话,女子也不是不行。” “去罢,快去快回。” 殊不知单这一句话,便搅起了青丘长达千年的荡荡余波。 一只受惊的鹿蜀在我睁眼的一瞬像是受惊似地匆匆逃远,轻薄的云层掩不住那头顶新出的太阳,湿潮的海风吹拂… 六月飞雪。 微微的怔愣之后,我才像是倏尔意识到什么,手脚并用地匆匆爬上树冠,向那远方眺望而去—— 新出的柳绿在飘扬的海风吹拂间絮着满目的雪白,漫天的柳絮将水天一线都融进了一片不化的雾霭。 我知晓,这春,终是要来了。 那将会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