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一夜之间变得更糟。 那是一种源于血脉中的厌恶与恶心。 削得极为锐利的鹿砦上此刻却层迭的挂满了人,冲天的血气中,隐约还可见到从胸腔内调出的白花花、油腻腻的内脏往外淌落,拖出一抹红痕,沾落在被鲜血浸得发黑的泥地上。 他在抖。 雩岑不知自己扶着树在原地站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光晕好似蒸腾在梦中,随后而来的乐安亦是捂着胸口不顾形象地呕了一地。 那细细编织的花纹…与小黑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这一切都不是梦。 被推开的乐安倒坐着,虚弱地白着脸拉了拉她的衣袖,像是安慰,又苍白得不知从何说起,然现实之下的漏网之鱼愈多,她眼睁睁看着匆匆来迟的傅溪满脸怒容地挥剑斩了一个又一个暴跳而来的身影,残肢断骸落了满地,甚至有一只不知曾属于谁的手臂渗溢着鲜血滚落在她的脚边,雩岑却只是无神地瞪大杏眸枯坐在那句尸体之上,手里还死死握着,那把插进对方胸膛的短刀。 她听见有人因受伤而哀嚎。 怎么… 那些声音又远又近,迷幻又清晰,冲天的血腥味仿佛将她置身疆场,又好像,只是她午夜梦回间做的一个不甚清晰的梦境,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就像头顶蒸人的太阳不知何时才会落下,那些冲卡而来的人,仿若介乎一道生与死的边界,往日苍白又怕光的瞳孔完全屏蔽了一切只能在夜行袭人的阴暗,前仆后继踏着满地尸体敏捷跳跃而来的身影不断,残酷地宣告着这场疫病的惊人异变。 一袭月下青林的气息将她淹没。 “好孩子。” “永远不要对敌人手软。” 或许所有男人都希望心爱之人永远遮蔽于其宽阔的羽翼之下。 无论神也好,魔也好,大都无所谓,只要是可能伤害自己的,想要伤害自己的… 濯黎的仁慈往往来源于他颐指气使,高坐于帅帐的不尘之心,所谓万人斩的战绩,不过也是武器灵力加持下瞬时捻为尘土的轻慢,倘若他有真真切切上过战场,在刀锋的肉搏下,粗喘着,满身是血的杀死一个又一个举刀而来的敌人,便不会觉得仁慈,会是一个什么好的词汇。 又有人能了解几分? 便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永远的答案。 燕骁当初明明白白是请他们来面对这样的现状的,一开始或许预想的,是星帏国民因为过度恐慌而欲逃亡别国的混乱,这片大陆上,民众的多少与生息,暗暗决定了这个国家未来的鼎盛,请来道修不过是增大其间的威慑作用,士军亦通常不会杀人,可没有人想到,这般看似可控的事情终究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可正因如此,无论何事便都要穿城而过,无法绕路,亦成为了如今桎梏困兽的围城。 几乎以临峣为周的六七城池,都遭到了同样规模的进攻。 变异后的疯疫显然十分奇怪又极为可怕,得了病的人同样通过啃咬等血涎接触传染给他人,可怕光怕水怕吵的特性一经变异去除,便造成了明晃晃的天光下,数百不知从何而来的变异者四处袭人,明明毫无理智,却似还能区分人类与动物,只追着人味不断袭击啃咬,极为嗜血,更有甚者在众多变异者的袭击下被活活啃死,生生断了气息。 临峣成为了暂时的安全之地。 无法与皇城之内的人联系,亦没有通令兵敢驱马出城,就算尽往野路上走,可谁也不知道,在外游荡的变异者有多少,甚至于军营内豢养的那个小孩众多时日滴水未进也依旧活蹦乱跳,几乎断了大家想要用时间来拖延的希望。慰的。 或许一个月也或许两个月,谁能说的清呢? 或许燕骁曾是想放行的,可多日以来,渐有隐瞒伤情而发病袭人的幸存者时有发现,每次都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亦或是平白无故发了病而被当场刺死的,夜半无眠,明明不到七日,所有人的精神都颓废了许多,直至零随偶然发现城外供人饮水用的古井遭受污染,但好在众人吃食的水大都来源于后山溪流,那些发病之人不过是误饮,才令这般无缘无故发病的事彻底断绝。 ……… 她知晓零随一直是这般狼性教育的男人,好好劝慰之事说来飘渺,实践才可出真知,一如他曾上过战场般的铁血,或许她杀死的那个少女,已然不可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更如一个袭人生死的怪物,也对于她本人来说是一个解脱,可到底生活的时代大抵不同,雩岑还是无法理解,活生生杀死一个生命的残酷—— 零随在这几日变得忙起来,应该是很忙,有时到深夜,她虚实不明地挑着即将熄灭燃尽的烛火时,男人依旧没有回来。 或许一开始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星帏的亡国,却继而变为整片大陆的沦陷。 毕竟这有可能发病的潜伏之人多了,有时被发现脚踝擦破也成为人人自危的致命伤口,要被单独关在后山的水牢,更令每个人之间都无声隔了一层灰色的薄膜,空气中充满了对彼此的不信任。 其实零随多次表示可以将她带在身边,包括燕骁和璟书对此亦是缄默不言,可雩岑还是拒绝了,这军中的处决时有发生,包括日复一日从外城吸引而来的变异者的冲卡,她能做出最大的理解与沉默已是极限,她已然不再想看见那般生如地狱的杀人场景。 庄严显然没有见过这等残酷的景象,或许在场的各位除却零随,都对何谓战争,何谓杀戮,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理解,但可能男人们总是对时事的共情能力低些,或而理性的思考能引发出某种称之为‘正义’的浩然情绪,虽对屠杀平民中的变异者依旧低落,但显然比初时振作了不少。 老者轻叹一气,干脆将雩岑手中胡乱拼凑的部件收起,径直在旁侧的长凳上坐下,擦了擦额头的汗,“分心则变,你虽有天赋大才,还是应该专注才是。” 那可是全天下势力与叁帝国皇家极力拉拢的超然地位。 “聊?…聊些什么?”雩岑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怀中抱着那只完全不知世事正呼呼大睡的小黑猫,有些出神,“老夫真怕聊一半,你又像那日一般不回头地突然跑了出去。” “都是小伤。” 庄严站起身来叹的气更重了,雩岑甚至有些在想,若是对方知道她背后还有一道彻肩而下的大疤,又会做出什么表情。 老者拿起钳子,从熊熊的炉里夹起一块发红的热铁,转过头来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老夫教你学学打铁,顺带送你把新的短刀。” “我可是病人!” “病人也还有右手。”庄严晃晃悠悠翻了个白眼,“你用夹子摁着固定就行,老夫的刀剑可是千金难求,好容易为了你这丫头肯出出苦工,若是你不愿——” 反正她也不知晓对方是吹牛还是确有其事。 于是五日之后,某个赶着提早‘下班’的男人收到了自家夫人送他的第一份礼物。 雩岑掏出了一把短刀。 零随看见自家夫人笑得一脸贱兮兮。 说着,小姑娘在黑暗的被窝中,唰唰甩了几下手中的短刀。 零随:掀开被子,想走。 零随抿着唇,几万年来,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有些词穷。 然看在是雩岑倾力打造之下,男人终还是不情不愿将某个刀鞘上浮刻着莫名其妙多了一条线的兔子耳图案的小刀默默收进袖内。!!”在旁的雩岑一脸认真地反复解释道。 摩挲着图案过分低龄可爱的刀鞘,零随有些疑惑。 憋了半天,雩岑最终只能弱弱承认自己,其实绘画能力近乎零的事实。 然薄唇离开之际,在阴暗之中,眼尖的琥珀眸却是有些奇怪地瞟见,往日若樱桃般红润漂亮的小嘴好似莫名有些失色的发白,目光上移,就连小脸的肤色也看着有些隐约的飘虚之感。 零随方想问出口,两人身后的帘帐却是突而被掀开,匆匆闯入的人影在瞧见坐在床榻之上的两人似正相拥着亲热的景象时,像是突而受了惊的猫,又尴又尬地赶忙转过头去,咬着牙道: 雩岑小脸红彤彤地将明显开始发情的男人推开,却见外头掀着门帘转过头去的身影赫然是璟书,知晓军中必然又是出了什么事,不若以两人的关系,恐怕八竿子也打不着一块的。 小姑娘躲过零随又来的亲吻滚到床脚,轻轻蹬了男人一脚,对方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又回过头来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抓起她红扑扑的小脸狠狠唑了一下,才哼哼甩袖离开。 帘帐飘忽而下,将男人的背影遮盖,雩岑似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赶忙又狠狠抿了抿唇,试图将小嘴的血色弄得更红些。 不经意地侧眸望去,却才发现之前装着姬湑坟前捧土的小瓶子里,那颗奇异的小苗已然长得有些高度了,雩岑光着脚跳下床举起一看,小小的瓶底已被人为细细的凿出一个小孔,似还沾着些许水意,明显是有人这段时日有照顾过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自动脑补起某个男人细细照料一棵小植的模样,莫名觉得有些可爱。 雩岑眯着眸忍不住捧着看了又看,有些喜欢的放不下手,然却未曾注意帐外不远处的树荫里,两个相对站定的男人—— “之前那副药的试验……” “哦?” 四目交汇的袖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