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呢——？” “可是安葬她的钱，还是不够……” 雩岑知晓，人族自历古来，自是非常注重自己的身后之事，就算是普通小民，也会存钱给自己立一块不错的长碑，而饶是璟书如此奔走，也不过只是给贺阿婆草草下了藏。 “我就是在那时遇到的魏洵。” “那群人贩子走南闯北，从拐卖的，到当街强抢，抑或是尚不知事被偷来的，俱都有之，但基本可以看得出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包括我……” “或许他自己也想不起那时穿的衣服了，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仪容清俊貌堂堂，长发垂腰目有光，穿的是青蓝金线绣，冠的是和田淡鹅黄。” “可惜他那时脾气大得很，总闹，往常如此闹的孩子都被拳打脚踢踹晕了去，可他却独独受了优待，若胡闹的时候，便被周而复始地灌迷魂药，一觉就睡上好些天。或许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脖颈上那个白玉制的项圈，当时不懂，如今想来也价值不菲，也不知那群歹人又是如何想的，或许受人所托把他卖去另一个富人家也说不定，竟也无人去碰他的项圈。” “后来我们便将那几个馒头分了，他洁癖得很，所以弄脏的皮自是我吃了，他便掰着吃内里软绵绵的芯。” “于是在那日晚上，他拉着我终于逃了出去。” “逃…？”璟书摇摇头，“我这样的人，被卖了也许还更好，至少为奴为婢尚还有人给我口饭吃，所以那时我其实是被魏洵强拉着走的，此后还为此埋怨了他好几天。” “按理说他本不该被拐卖到如此远的地方，他的记忆明明只被人拐卖了不到一月，又怎能跑到北尹那么偏北的潼隼来？…日行千里，便只有顶天的道修才能做得到的事。” “这个问题我想了许多年…基本可以确定。”男人修长的指尖一下下有规律地轻敲桌面，几乎与心跳声合上了拍。 “白天满城晃荡，夜里便睡在城外早已废弃的破庙里，为了果腹，魏洵将他那一身华服都给当了去，可那时不知人心险恶，那几个铜板，只够我们两吃了两日的包子。” “我出门讨水回来时，正巧看见他狼狈追出的身影，我们两个追了一路，最后也未能追上，让那个臭小子给跑了，而就是在那日晚上，我与魏洵落魄而返时，直直撞到了一个人。” 雩岑一怔，她本以为璟书如此几个，大概也是被韩灵那女人倒卖人口拐进来的，不想却有这番际遇。 “她给我们吃，给我们穿，用度都是极上等的，我却如此战战兢兢的度过了七日…”男人垂眸，“因为我知道，这世间的好事都是有价签的。” “长相相貌都是极好的。” “我与魏洵排在很后，所以我知晓那些不会才艺的孩子的下场。”脖颈喉结轻滚，男人半晌才低低道：“被送去做了小倌。” 却见璟书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魏洵是富家出生，书画骑射，年龄虽不大，却是略有沾染…” “可我不同……”璟书长出一气，“我那时的模样注定也会落入那些人中的。” “可…可是你弹得…不…不是琵琶麽。” “男调里本无琵琶，况音高，魏洵却是意外接得上的，所以即使他颇懂琴艺却为混生活做了主歌，我却受教学了女子方弹的琵琶。” “那兰锦初时…初时叫魏洵，你…你呢？”晃晃荡荡，雩岑颇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竟是拿起旁侧凉透了的酒茶又饮了一杯，而后脸红得更是不像话，舌头含含糊糊的。 男人突而脸色一僵，支吾半晌不语。 哪知酒醉上头的雩岑突而扑上，满脸通红地歪歪倒倒，竟稳准狠挠住了他的痒穴。 “好好好…我说……”躲，才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小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小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咳咳咳咳……” “你既如此…如此觉得好笑，不若你来给我取一个！” “起名啊…”雩岑却是挠了挠头，半晌之后干脆脸蛋红红的一下子仰倒躺在地上，嘀咕道：“我…我想想……” 半晌无言。 “真是…” 初秋的气候虽还尚可，晚间却是已经有些偏凉，睡在地上第二天醒来头疼脑热也未可知。 “欸…欸……”雩岑掰着璟书的脸越凑越紧，男人心猛然怦怦加速，然尚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小姑娘却眯着眼放开了手，“颦…颦瑶……” 看来真的是醉得狠了。 “自是要把你丢到垃圾堆里去。” 那是一道贯穿整个后背的疤。 犹记雩岑前些时日还曾偷偷问过他，这疤痕上要纹些什么才好，小姑娘预想大概是要纹些满丛的花，可惜团花太俗，便迟迟自己拿不下主意来。 可惜她不会知道，那道疤其实更成为了一个枷锁，一条锁在心上的锁链，即使她之后容颜不复，或是那人不会再爱她的时候，依旧会成为她最后的保障。 璟书眉头轻蹙地望着那道红痕，长叹一口气。 人生何其短暂，可就是因为如此，他却能够以人族的身份，许给她一辈子。 他的妹妹，他可以随时带她远走高飞，远离这里的一切。 男人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她烫人的小脸。 “为何总是他！” “他…他本可以…不跳下来……” 话语章乱无序，听不清前后逻辑，皱皱的小脸却盛满了不安，“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 “或许他从前有很多女人……以后也…从前我不在意……韩灵也是…他明明很坏…我真舍不得……” “……” 男人的肩膀突而颓然下来，一时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 目光侧对处，门扉透漏的薄缝，应约可见一道负手而立的人影。 “我来接她。” 如此僵持半晌后，怀里的小人儿却是蹙着眉挣动了几下，嘟嘟囔囔似是无意识是地梦语了一句：“…零随……” “你赢了。” 檀香萦绕的胸膛令得紧蹙的眉头一步一步舒缓下来，雩岑扒着男人的衣领睡得沉沉。 “倒反刺进了我的胸口。” 放不下她在他这里。 只是，他看不明白—— “不必操心。” “天帝，零随！” 身后之人颓唐的气息几近崩溃。 零随抱着雩岑微微侧身，探究的目光看向璟书。 “所以在开云的那日晚上，我独自去了一次近山的城庙。” “你美妃妻妾众多，将来不会只有她一个的，再说……”璟书依旧不死心，却被零随淡淡一语打断—— 短短几个字，却令璟书怔愣了半晌，继而愣愣地直直抱头坐在了地上。 那他还能说什么呢。 零随的模样，却不像是在撒谎。 谁知这时，躺在男人怀中呓语的雩岑却突而低低说道： “就叫…就叫泓清好不好……是不是很好听……” “这名字……你还是不要得好。” “神讳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