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华滟口中最后一字的落下,衣裳随动作摆动间,她猛地抬手掷了件东西出去,直直朝向华湛的方向。 “三妹连发簪都能飞物伤人?”他顿足叹道,“看来那姓秦的教你还真是不留余地啊!” 方才这两击,不过是趁人不备出其不意罢了,若有老练的练家子在此,一望便知,她的招式都是虚晃,力竭器卸之后,不足为惧。可她也只想,能为她的家人争取来片刻喘息的时间而已。 等那支不知忠心的守军前来护驾,等,一个时机。 藏在深不可测的影子里的,除了放肆引吭高歌的鸣蝉外,还有甲胄兵戈碰撞的琤瑽铿然声——那是不怀好意地死亡的预报。 “咳、咳咳……”华滟几乎无法呼吸,那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止住了她颈部的血管和气管,不过几息,她原本白净如玉的皮肤就渡上了一层绯红,紧接着变为涨红,因窒息和血流阻断,她的气息越来越弱。 纵有他人想为华滟求情,不忍看她就此夭折在华湛手中,然而轻微的一个动作,就有利箭从旁射来,擦过脸颊,牢牢钉入脚下的地砖。如此三番无声无言的恫吓和威胁之下,殿内便再无人敢出声或者动作了。只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殿中那几乎要将亲妹活活扼死的男人。 华滟只觉气血上涌,脑胀头晕,渐渐地,眼皮似有千钧之重,重重地压了下去。她努力睁大眼睛,然而眼前视野逐渐散漫,似有人拿了黑布蒙在了她眼前。在失去意识前,她眨了眨眼睛,看到一团热烈如火的身影朝她面前扑来。那、那是…… “噗”一声轻响,华湛只觉背后一凉,汗毛耸然,随即一道辛锐的刺痛长长地从他后颈贯穿至腰臀上方,仿佛要将他竖劈开两半一样。他吃痛,手上力道自然就松了下来,华滟被他重重掼到了地上,这苍白的女子珠翠逶地、衣裳凌乱,脖颈处有道深深的勒痕,随着血液的充盈正快速地浮肿起来,如毒蛇般缠在了她的身上。 看到华湛吃痛的表情,她放肆大笑起来,血沫混着泪水不停地从她脸上滚下:“……离滟儿远一点!”她咬着牙,半笑半怒地含糊吐出了几个音节。也不知她是如何在那一道几乎要将她贯穿的伤口下,是如何挣扎着拔出了凶器,在利落了解背后反水的白绮白侧妃后,再如何忍痛悄然走到华湛身后,用尽全身力气重伤了他的—— 太子妃这一刺,伤他的不轻。 不少人随着他的笑声下意识地抖了抖。 太子华潇昏迷不醒,永安公主华滟生死不明,皇帝命在垂危,连太子妃都身受重伤,血不住地流,连同殿内四面八方流动的墨红色血迹一同,汇成这片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 贺仙蕙跌坐的地方离他没几步远,纵中途有人阻拦,他也很快就走到了她跟前。然而要提腿迈步的时候,他忽觉脚上撞了个软软的小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个娃娃! 然而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却是摇了摇头,照旧抱着华湛的小腿,声音虽颤脸色虽白,但依然坚定道:“二叔,你不能过去。” 贺仙蕙目眦欲裂:“素商!” “大嫂莫不是真以为,你养了几年,这孩子,就成了你的了吧?”华湛的声音优美而冷冽,上京城中贵女素来爱以他的声音比作玉磬来称赞,然而此刻听在贺仙蕙耳里,却如同鬼魅妄语,其中蕴含的死意如凉水瞬间熄灭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求生意。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摇了摇头,视线瞄过一旁亦是红色的白绮,皱起眉头喃喃了几句:“死得也太过轻巧了,还好只是一个暗桩罢了。” 一支利箭破空而去! 鸟群振翅而去,翅羽拍打间划过头顶那轮明亮皎洁的月亮。 为首那人一身精铁的盔甲,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不停地催动着马缰,飞驰穿过郊外树林。 “律恢恢——”他猛地勒马,即便是他坐下神骏,在这急促的急停中也人立而起,四蹄舞动,嘶鸣不已。 温齐肃穆,抬头望天,凝神缓缓道:“信号箭发出已久,无人回应,只怕,行宫有变。” 温齐微微侧面,看了他一眼, 顾采文明白他这一眼的含义,心中忧虑,能在青陵台前悄无声息地截住他们的接应人马,这人怕是不简单,应是……宫内生变。 第70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5 火把的橙红火焰跳动,探出去转了一圈,光线所及处,室内桌椅齐整,连卧房被褥都叠得一丝不苟,但, 空无一人。演武场上兵器架上都是空的, 很显然,这处驻军离去时,是有备而去。 温齐拧眉, 厉声喝道:“但是什么!” “两个时辰……”温齐喃喃,他抬头眺望树林后隐约可见的高挑飞檐,那是青陵台的方向, “那岂不就是,晚宴开宴前……”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脸色一变, 回身勒马, 匆匆吩咐道, “快!集合整军!” 骏马被马缰勒得长立嘶鸣, 幽暗蒙昧的火把下,温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刻也不容错过似的。 说到这里时,顾采文忽觉周遭好似结冰了似凉飕飕的,一偏头就看到温齐冰冷着一张脸,额头青筋跳动。他自小便跟在温齐身边,晓得温齐这是忍无可忍了,赶忙接下去道,“我瞧着她有些面熟,便打算问问她为何会夤夜出行,哪知她一看到我,就大喊大叫起来,生生挣脱了扑到我马前来,先问我是不是胤国公麾下,我答是,她就激动得要昏过去,直道宫内生变,她寻计脱身出宫原是求援的,哪知一连跑了东、西、北三座拱卫行宫的大营都空无一人,夜里路黑,连马也折在了半途,她就靠腿从北营朝这里来了。” 顾采文这多话嘴碎的毛病越是紧张越是亢奋就越不能自已,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毛病,下意识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嘴唇,把眼一闭大声道:“那姑娘是月明宫永安殿下的侍女二皇子起兵犯上围了行宫她受公主之命出宫求救!” 一字令下,迅速整军,如一道暗色的风雷般席卷而去,朝着青陵台的方向前进。 胤公治下不愧精锐之名,主帅下令全速前进,自驻军大营到行宫一程二十里路,不到一炷香工夫就快跑完了,宫殿楼阁精美的飞甍碧瓦愈来愈清晰,温齐的心也愈来愈沉。 死一般的安静。 倘若依她……家书上所写,今晚,是华氏皇族的家宴,以皇室喜奢华好靡丽的性子,不可能不鼓瑟吹笙、俾昼作夜。想到这里,他的心骤然一跳。 温齐自然是晓得华滟身边服侍每一人的底细的。不消下属多说,他便明白这宫女应该是濯冰。是先骆皇后选中放在月明宫陪伴华滟长大的,忠诚不必多言。 华湛为人在上京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凡有人开口,他必定笑眯眯地应下,也不管这开口请托之人是贵是贱,请托之事是难是易。兼之他生的阴柔艳丽,出身又低微,年过二十五仍未封王,太子多次给他做媒都被婉拒,不说满朝文武,连他们华氏自家和宫内大势些的奴婢都瞧不起他。这样一个人,说他有朝一日会起事谋反,怎么可能! 他深深蹙眉,一时心中竟空洞洞的,不敢去想,不敢多想。 黑铁大门伫立在面前,腥冷的铁气和着这夜的寒气,一丝一缕地钻进温齐的鼻腔。 大夏不愧是神州大陆近百年来唯一正统的王朝,便连一座行宫的侧门,也是使精铁浇铸,门上碗大的门钉被摸得雪亮,光可鉴人,隐约映出地面上一道若隐若现的血迹。 第一次见青陵台,是少时出师后四处游历,他不顾劝阻只身来到上京,那时一人一马,在上京高耸入云的城墙下静看了三日,未曾入城,三日过后,他策马回程,途经大雨,暂歇于脚店,推窗望去见青陵台雕梁画栋,朱楼碧瓦,冷冷笑了一笑;第二次来此,是他上书请贺天宁节,时隔二十多年再次以胤国公温氏之名站在了朝堂之上,只是那次,惊闻北蛮鞑靼求亲,心神不宁,不曾着眼到那场至今仍为上京百姓津津乐道的莲花宴;第三次……是大婚之后,陪她到青陵台小住,自然也无暇顾及其他。 温齐面色如常,唯有亲近之人才能看出他紧咬牙关下的战栗。他微微抬眼,幽蓝的眸子掠过数不清的树梢房舍,隔着重重楼台殿阁,朝西南方向望去。那里一点荧光闪烁,在这片熄了灯的行宫里,格外显著。 “撞门。”他说。 一只穿着甲胄的脚踏上去,接着是无数只脚。 月上中天。 清凉殿中,躺在斑驳血泊中的女子,似有所感,忽然动了动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