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人一袭国朝敕赐的玄赤二色的朝服, 发束银冠,腰配金龟,手持笏板, 身形高大挺拔, 两道长眉如墨修长狷介,一双蓝晶般光华流转的眼眸湛然有神, 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张胜全亲手挽起了那一帘东海水晶琢磨成的晶珠帘, 请来人步入, 自己才跟在其后入内。 晶珠帘放下了,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煞是好听。 张胜全赶忙追上去,替他拉起了锦帘,一股热意就扑面而来。他解释道:“昨日大雨,温度骤降,皇上受凉生病了,因此点了几只熏笼取暖,还请您见谅。” 内间最为瞩目的当属一只大丹炉,炉下生着熊熊烈火,看守丹炉的是两个年轻美貌做道姑打扮的宫女,些许袅袅青烟从丹炉盖顶的莲花纹路中冉冉升起,嗅之有股奇异的芳香。再看四面,鎏金斩银剔红的摆件陈设无一不是上等精品,就连一只不起眼的梅瓶,说不定都是上百年前的旧物。 张胜全引着他到了床前,温齐躬身行礼:“见过皇上。” 温齐听得叫起了,这才起身抬头。 上次面见圣颜是在行宫青陵台处,那时皇帝虽说不上如习武之人般健壮,但也是正值壮年,纵然清瘦些,瞧起来也是康健的。可今日一面,皇帝两颊深深地凹陷进去,眼底乌青,遍布血丝,一身皮肉恍若被精怪化成元气吸走了一般,瘦的只剩一张皮了。 温齐心里暗想,在蒲城时就听闻这位天子素来是不理朝政的,能泰然自若地常踞帝座数十年的人,不可能因为一场战事,还是远在几千几百里外的战事就吓破了胆了吧?回想来时一路见到的道观和丹炉,他转念一想,也许是服食金石丹药罢。 当然,面上他仍是恭恭敬敬地应了,虚就着皇帝探出的手站直了身体。 皇帝张了张嘴,含糊道:“……赐座。” 他前日里才出顶着“齐曜”的名字和容貌出了贡院,来不及应酬那些到上京后才结识的举子们,回到住的地方只顾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顾采文送至“燕随波”,随后倒头就睡,足睡了五个时辰才缓过来。 睡醒时顾采文嘲笑他,他一面用着饭一面快速拆阅着会试三日里送来的密函,心里要说没有几分后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若没有他一意孤行,想自己也算是经文纬武,跟着林师学了满腹文章,不甘埋没了,借着要上京为皇帝贺寿的机会化名跑去参加了科考,那便也没有机会——认识她了。 纵然前线里混入了他的兵马,但数千里飞鸽传书,两日一封密函,有时却也会延迟。起码,从他出了贡院到今日,原定的密信已足足迟了好几天了。 温齐坐下后就矮了半截,皇帝这才觉得能喘过一点气来。 温齐倾身侧听着,愈听眼神愈凝重。 仙阆关距上京不过区区八百里,若是脚程快的好马,不出十日就能往返一趟,这怎能叫皇帝和朝中大臣不焦急!可叹大夏占据大好河山,太平日久,朝中竟无可用老成之将。 温齐先是有些讶然,待皇帝大致说完,他心里也有了思量,锦绣山河都化作腹中起伏勾勒的曲线。 皇帝当即大喜,竟是强撑着自个儿坐起来了,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连说三声好字,紧跟着吐出一口深褐的血块来然后躺倒下去。 温齐俯下身,直直对上皇帝的视线,温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语罢一指指掰开皇帝的手,侧身后退了几步,容太医上前诊治。 他微微喟叹一声。 再说了,连他自己的性命、他满族的壮丁妻孺,不也如飘萍一样,系于皇帝一念吗?不过一道圣旨,不,连圣旨都不是!就死的死,伤的伤,嫡系四十八个男丁,只活下来三个…… 见不再有“旨意”,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这个人精似的宦官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令牌,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话音刚落,外面雷声大作。紧接着瓢泼大雨降了下来。四野漆黑如夜。 隆和十四年夏末,鞑靼侵边,直犯仙阆关,皇帝命胤国公温氏领兵出战。各点四方守军:威远军、威宁军、定远军、靖远军共十万,令有蒲城疾行骑兵三千骑,并边城守军数万,共十五万余人,迎战鞑 同年初秋,桂子飘香,会试放榜。 第46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1 此前在会试中夺得会元的士子齐曜,却是销声匿迹,未曾参加殿试。倒是叫一干起了爱才之心的老臣们扼腕叹息不止。 虽仍有数座城池依然沦陷敌手,但是此次大捷无疑重锤了鞑靼的气焰,对于重病卧床的皇帝来说, 简直如一剂灵药, 瞬间就叫他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太子也忍不住满脸欣喜。 太子华潇又为皇帝念了几本奏折, 皇帝精神渐疲, 竟是听着听着就阖上眼皮睡着了。 该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去决断呢。 太子华潇一见她的面,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华滟心里毛毛的。 华潇清咳了两声,凑近了狭促地笑道:“是有好事啊!”依旧在笑。 太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再猜猜?” 太子朗声笑道:“没错!今天刚刚收到的捷报,随波,鞑靼被打退了,你不必再担忧了!” 虽说历来和亲公主,都是从宗室女里挑一个加了封号再送出去,断没有嫡公主和亲的道理,可听那鞑靼王子口出狂言,再风闻夏朝大军连连战败,即便卑微如奴婢,也要在心里嘀咕。毕竟,如若永安公主真的要……她们这一宫的女使,也是躲不过去的。 华滟足足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先喜:“真的吗?大哥这消息是真的吗!”待得到华潇肯定的答复后,她又惴惴不安:“那北蛮子……当真被打退了?他们不会在养精蓄锐之后再打过来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华滟为何担忧。他安慰道:“没事的,就算……那时你应该也已经嫁了,两国交战,断不会叫你一个公主去劳心的。你就放心吧。” 至于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皇帝这一次的病疾,来得蹊跷。 华滟则一路穿过重重锦帐,去到了皇帝所在的卧室深处。 因皇帝重病体弱,受不得一点风,这仪元殿一扇扇窗便叫厚厚的软缎封了起来,密不透风。且皇帝体内丹毒积累太多,手脚寒冷,需要暖炉烘烤。时值金秋,但天气依旧没有凉下来,秋老虎的威力仍然不容小觑。 即便如此,坐下没一会儿,华滟后背贴身的衣裳依然湿了一层。 这时躺在床上的皇帝发出了一身低低的□□,华滟赶忙凑上去看。 看皇帝的情况,怕是睡觉魇着了。 遗憾的是等到新换的帕子拿到手上了,皇帝还是那样,紧紧咬着牙齿,全身硬挺地躺在床上,沉陷在梦噩中。 皇帝这症状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太医院的太医早就给了一套治疗的法子,若遇皇帝丹毒发作了,用针灸可以安神。 真是奇怪,华滟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