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人识晓鞑靼语,便能听懂,他说的是: 甫一入夜,整座青陵台便成了人间仙境。 目及之处,皆是灯。 各式各样的灯,琉璃灯、羊角灯、彩珠灯、绢纱灯、鎏金灯、镀银灯、青瓷灯……以及最要紧的,莲花灯。 还是这几年皇帝服用寒食散伤了根本,太医建议泡汤温养,这才想起来青陵台。可惜荒废日久,一连数座温泉池都填满了淤泥,长满了杂草。 华滟原先不解,等她坐上漂浮在莲叶之间的一叶小舟,摆渡到灯火通明的水榭上时,才晓得这万金为何。 华清池旁,画栋飞甍,一步一阶,一窗一扇,飞檐廊墙,无处不见灯盏。珍珠似的灯烛沿着墙廓桌案散落勾勒了一串又一串,莹莹地冒着盈润的光。 华滟高坐台上,有几分惊奇地停下和太子妃说话,扭头去看华清池里宫人划着小船,手持一只铜制莲花样式的火引,倾身往莲心里一探,便又有一朵莲花灯颤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华滟忽觉眼前一亮,仔细凝神看去,才发觉这点灯的莲船不止一艘,沿着华清池曲折的岸线同时有数只如叶般轻飘的小船同时出发,各自点燃了各自周围的一片。灯火四面八方地连成一片,最后在池心汇拢了。水波淼淼,灯火粼粼,天边晚雾渐渐散开,露出繁星点点,倒映在水里,一时不知水里是天的倒影,还是天是水的掠影。 此情此景,恍若满船清梦压星河。 华滟讶然回头,见他身着太子衮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一手提着一盏千瓣莲花灯,乍一眼看去竟如刚从池中采上来的。仔细一看才晓得,原来是竹骨用绯色绢纱制成的。 他俯视这如烟如梦的美景,长舒了一口气:“半年来奔波,总算了结了。” 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她凝视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万物,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点不安来。 然而就算她这样不识政务的内眷,也晓得如今大夏内忧外患,东有黄河改道水泛成灾,西有终日不雨枯涸干旱,南有百越,北有鞑靼……他们却在行宫这样奢靡,只为替天子祝寿。 华滟回头,见太子莞尔而笑,语调和煦如春风:“不要多想。今日万国来朝,正是昭彰我大夏恩泽的时机。” 不知藏在何处的掌仪司演奏起了宫乐,礼乐声悠扬,随着隐隐花香一同飘入来客的耳鼻,叫人不禁闭目沉醉。 他们入座的时辰是严密定好的,不可能出现无端缺席的情况,更何况皇帝不仅是大夏的帝王,更是今夜晚宴的主角! 再看对面,奚贵妃也正招来宫人耳语着。 再下一台,左侧坐的是大夏重臣,诸如内阁辅臣等,右侧则坐在朝见的使臣。最末散坐在亭台楼阁间的,虽能欣赏美景,却无缘得见天颜了,是此次随扈的其余臣眷。 华潇抬眼一瞥,看到扶桑的使臣在座位上有些蠢蠢欲动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越过身前的矮案同鞑靼使臣交谈,他寸寸收紧了手心,一只轻薄小巧的琉璃杯盏片片散落,沾染了鲜红的血。 四周声渐息。 张胜全高声道:“觐见——” 华滟随同众人起身,参拜。 第3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3 “起——” 站在她前面的太子趔趄了一下,她和太子妃同时伸手扶住了他。 三叩九拜之后,礼乐换了支曲子,轻扬地演奏起来。太子寻了个时机,悄悄起身退下了。 太子妃借着抬手敬酒的机会,一只手在衣袖下伸过来, 握住了华滟的手。那手也是冰凉的, 带着些微湿湿的汗。 华滟点点头。一腔心神全放在皇帝和太子的身上,思虑着那能叫他们烦恼的事情,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眼前的精美菜肴。 岂料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竟是沙哑无力至极,华滟听得悚然一惊。 好在皇帝虽无甚气力, 但总算强撑着把话说完了。 只是碍于皇帝显而易见的不适, 原定的时长要缩减不少。宗亲宠眷们, 仿佛也感知到了一点不安, 在皇帝看不清的角落窃窃私语 华滟挺身坐着,数不尽的喁喁低语从身后传来。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华清池畔。 在离他们不远处,就立着一位“传音侍者”,他不断地接过小宫人们送来的布帛,匆匆看一眼上面的字迹后,就提神吸气,用最圆润最动听的声音倾吐着来自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训喻。 语毕。 他抬头,朝侧上方恍若空中楼阁一般光彩辉煌的玉台看去,幽蓝色的眼眸里凝结了深邃的光。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数都放松下来,有人端着酒杯互相致意,有人醉醺醺地朗声吟诵新做的贺诗,还有人甚至爬上了停在池中的小舟,手脚并用的在划水。 今日也不例外。 三皇子被乳母喂了些食物后,便吵着要回去睡觉,他才五岁,自然不愿意在宴会上多待。奚贵妃被他闹得焦头烂额,抱着他哄了又哄,也没能哄得他安静下来。而四皇子被他带的也开始大声啼哭。 她终于不耐烦地示意乳母把这两个孩子抱下去。 华滟的视线划过乳母抱着三皇子的蹒跚背影,目光闪了闪。 御座上传来珠佩叮当作响。 没有了冕旒的遮挡,他苍白的脸色愈发明显了。 太子依旧不在。 一众来朝使臣依次献上寿礼。 而后轮次到了鞑靼。 而后他含笑着回转身,视线扫过一片因他奇特俊美的面容而脸红的贵族少女们,落到华滟身上,微微顿了一顿,道:“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