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落座,三个妙龄女郎进来,挨个站在他们身边,先给他们倒茶。 “竟是这样,实在难得。”陆老先生说道。 他拿起茶杯,里面嫩芽青翠,香气袭人是上好的碧螺春,边喝茶边听两位说当前国内的局势,与未曾沦陷的武汉重庆不同,这两位明显心头摇摆。 国军精锐尽上,杀得血肉横飞,最终还是丢了上海。日本人再强悍,也不敢越租界一步,他们没信心中国等来光明,对殖民者又充满信心。 菜上来,陆老先生身边的女郎伸出纤纤玉手介绍,糟鸡、熏鱼、凉拌海蜇和四喜烤麸。 第一道热菜上来,身边的姑娘吴侬软语说是鹿筋拆烩鱼头,说是来自于淮扬菜,要把鱼头上八十四根骨头全部拆出来,再做成这么一盘鱼头。 余嘉鸿夹了一筷,吃了一口,说:“陆老先生是老饕,确实如此。” 再一道,也是极致精致稀罕的菜,据说用料是本地的四腮鲈鱼,碗里放上太湖莼菜,鲈鱼片成晶莹剔透的薄片,盖在莼菜上。女郎手执茶壶将滚烫的高汤浇在鱼片上,把鱼片烫熟,吃一个鱼片鲜嫩,莼菜滑爽,还有这汤的鲜美。 好吃是好吃,但是现在看着外头密密麻麻落下的鹅毛大雪,只能说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起吃过饭唐先生送余嘉鸿回酒店,他说明晚唐家将举行一个舞会,刚好是个机会,可以带他认识上海各界朋友。 门口寒风裹挟着雪花吹到脖子里,别说是脖子里了,就是身上也是透骨的冷。 他进酒店,上了楼,摘了手套的拿出钥匙开房门,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拿了一张纸说:“姑爷,有位李先生来电找您。” “好的。” 挂断电话,他脱下了身上的大衣,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屋顶已经蒙上了一层白,要是在美国费城,他这会儿恐怕会握着一团雪砸到同学的窗上,玩得不亦乐乎。 “谢谢!”余嘉鸿留下一件水貂内胆的黑色大衣,又选了一条类似应澜给他挑的格子围巾,还要了条驼色羊毛针织围巾和一顶毛呢爵士帽。 电话铃声响起,余嘉鸿接电话,李先生说他已经在楼下。 “余先生,陈老板在药店,离开这里不远,我们走过去?你看可行?” 余嘉鸿到酒店柜台拿了一把雨伞,跟李先生一起往外走。 有店家在门口煮着一大锅的热水,边上放了一碟洋皮碗(搪瓷碗),让冷得打哆嗦的流民可以汲取一些热量。 正在舀米汤的店员跟前面的人说:“今天大雪,晚上在街上是过不下去的,愿意去南市难民营的,等下跟我们一起走,那里扩搭了帐篷,至少有个挡风雪的地方。” “上海以前没这么冷吗?”余嘉鸿问。 这一口米汤只能说有总比没有的好。 一个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年男子从楼梯上快步下来,焦急地说:“这些药怎么还没送过去?快点啊!” “陈老板。”李先生叫。 “这位就是乔老板介绍的余先生。”李先生介绍。 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紧张资源,他一上来就拒绝了? “辣块妈妈的。”他冲过去拿起电话,“这些是南市难民营要的床单,你答应要给我的,我知道这几天床单好卖,可我跟你订的是什么时候的事?今天这个天气,明天一早,收尸车又要堆成山了……” “ 陈老板冲过去:“何神父,我知道,我亲自去追。哦!对了,我这里有位南洋轮船公司的客人,他有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您看您有没有什么能用到的?好,好!我把他带过去,等我从红心床单厂回来在去您那里。” “好啊!”余嘉鸿看这个情况,也不是陈老板要怠慢自己,而是确实这个天气变化,陈老板实在无法顾及。 “好的,老板!” 陈老板语速极快地说起了上海难民安置情况,这个三四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几乎打成了废墟,市民流离失所,都想要租界的庇护,租界就那么点面积,快速涌入的人口,让租界不堪重负。 这时候法国神父何家兴就站了出来,他凭借自己出色的外交能力,协调各方势力,找到了中日双方,在南市建立了难民区。 车子到了红心厂门口,陈老板下车,跟李老板说:“我等下过去找你们。” 车子开到了法租界的围栏边,在进行了检查之后,关卡放行。 余嘉鸿跟着李先生进了小楼往上走,一位先生告诉他们,何神父那里有人在,可能要等一会儿,余嘉鸿和李先生坐了会儿,他看着门口来往的人,有穿着长衫的华人,有穿着西装的洋人,有穿着长袍的修女,也有穿着僧服的和尚、尼姑和穿着道袍的道士,余嘉鸿活了两辈子,没见过这种各种宗教的人混合在一起的状况。 余嘉鸿和李先生一起去到了何神父的办公室,到门口,其实里面还是有人,这么一个留着长胡子洋人,满口都是余嘉鸿能辨别但是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李先生跟神父介绍了余嘉鸿的身份,说是乔老先生介绍过来的。 “是吗?能帮到你们,我很开心。”余嘉鸿注意到这位魁梧的神父,一条手臂是空的。 “我们一起去看看。” 何神父带着他走了下去,他到二楼:“长根,来一下。” 余嘉鸿伸手:“你好,星洲兴泰轮船的余嘉鸿。” “香港到上海的航线确实以三海轮船为基础的。”余嘉鸿说道。 他们往前走,前面有一所中学,操场上搭了临时帐篷,教室里也都已经住进了难民,感觉上这里比早上看到的难民营好很多了。 原来是这样。余嘉鸿继续听他们说,这里三十万人的难民区,为了方便管理设立了九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难民选出来的区长,下面有各个行政管理组,进行分类管理。当然难民区是十一月初才将将成立,至今不过两个月,所以还很混乱。 想起喝着糠粥的那些难民,余嘉鸿问:“这些人的粮食供给呢?” 他边走边听边想中,一个雪球投掷到他身上,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小男孩吐了吐舌头,跑得飞快。 闽南人信神佛,余嘉鸿过去叩拜了城隍老爷,纵然知道在这样大的劫难前,城隍老爷也无力庇佑他的子民。 何神父请陈老板进去坐一坐,陈老板摇头:“不了,我再去催路上那些难民,能多收容一个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