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这年初见(二) 裴洵一袭便装,眉头微皱,边听边往郡守府外走。听罢,思忖片刻,道:“继续找,附近有什么钓鱼的好去处,一个都别放过。” “去个地方走一走。” 裴洵摆摆手:“不必。” 回雁关前,芳草萋萋,树木参天。当年的军营,已找不到一丝痕迹,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二十年前的华桓之战,父王说起时虽然都只是淡淡带过,但他的神情总会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甚至有隐约的伤感。 只有在这些时候,裴洵才觉父王目光中有着难见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夜风吹动着山间松涛,夹揉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箫音。裴洵猛然站起,细心倾听,循着箫音往西而行。 前方是一处小山坡,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辉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轻寒。 待箫声稍歇,裴洵轻轻取出腰间竹笛。这曲调他似乎听过,却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着旋律吹出简洁的曲调相和,只是在数处未免有些停滞。 白衣人慢慢转过身来,寒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裴洵怕他再度离去,忙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昨日在下鲁莽,坏了兄台钓鱼的兴致,这厢给兄台赔罪,兄台莫怪。” 裴洵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抬头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诚。” 裴洵细细想想,道:“幼时曾听父亲吹过,有些印象。只是记不齐全了。” 白衣人却忽然将竹箫揣于腰间,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树,不一会,他坐在树上,低头望着裴洵,笑道:“上来吧。” 山间的夜晚是这般安静,夜雾如波浪般轻涌。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严格的训育下长大,每日忙于学文练武,身边又时刻有长风卫护拥着,何曾样单独出行,这样和一个陌生人坐于树上,静静地欣赏夜色。 白衣人却忽然像变戏法似的,手往身后一探,取出一个酒壶来。他望着裴洵笑:“可能饮酒?”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过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着有些狼狈的裴洵,笑道:“你还没满十八岁。” 裴洵哪信,劈手便来夺酒壶,白衣人闪躲数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夺去酒壶。裴洵回却学了乖,只慢慢小口喝着。 裴洵撕下一块,塞入口中,不禁讚道:“真是好手艺,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还要好。” 白衣人靠在树干上,淡笑:“你昨日愿出高价钱购买,怎么今日却要求我相送了?” 白衣人看着裴洵面上诚挚神色,如阳光般的笑意慢慢从双眸中散开,良久,他仰头喝口酒,道:“我姓萧,名遥。” 白衣人微微欠身还礼:“世诚。” 萧遥斜靠在树干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亲,经常吹这首曲子吗?” 萧遥笑笑:“你记性不错。我学这曲子,阿妈教了两天。” 萧遥望着深袤的夜空,良久方答:“我阿爸是月落人,阿妈是华朝人。” 萧遥侧头望着他:“月落人,是不是真的都生得很美?” “我虽是月落人,却从没去过月落。” 他将后面的话嚥了回去,萧遥却微微一笑:“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后,月落一族不可能再受欺凌。” “何止不易?”萧遥冷笑,“依我看,裴琰现在根本就不敢动月落一根毫毛。” 萧遥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原因。” 裴洵心头剧跳。园的书阁内,父王神情严肃,推窗遥望南方,淡淡道:“三个原因。” 萧遥浅笑,话间不慌不忙:“其一,月落这些年励精图治,兵力渐强,且月落地形复杂,裴琰若想用兵收服,比当年的桓国还不好打。 裴洵放慢呼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第三个原因呢?” 裴洵借低头撕鸡肉掩去眼中的惊讶,再抬头时微笑道:“不说这些时事了,平白浪费这等美酒。” 夜色,星月,佳酿,叫化鸡。 裴洵倚上身旁的树枝,笑道:“萧兄―――” 萧遥将大黑猫揽住,摇了摇头:“今天真没得鱼吃,你们怎么老缠着我?” “不是。”萧遥懒懒道:“我只不过餵牠们吃了几天的鱼,就都跟着我了。唉,难怪阿妈经常说我是属猫的,天生就和猫合得来。我家附近的野猫,后来全成家养的了。也不知我前世是不是一隻大懒猫。” 裴洵有些尴尬,萧遥大笑:“看来你前世定和猫有仇,所以它们不待见你,哈哈!” 萧遥笑罢,拍拍怀中野猫的头:“玩去吧,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萧遥将野猫放开,懒懒道:“月落。” 萧遥微笑道:“有,这次回去,要拜见师叔祖,还有师叔和师姑。” 萧遥微微侧头,似是自言自语:“我还得去一趟桓国上京,说不定还要去月戎走走。” “也算游历吧。顺便探探亲,我的姨妈在月戎,我要代阿妈去看看她。我还有一个师叔祖在上京,我得去劝他几句话,请他别做某件事情。” 萧遥也笑起来:“是啊,京城还有一个师叔祖,我从桓国回来后,估计快到年底,正好去给这个师叔祖拜年。” 萧遥却将手一摊,裴洵微愣,只得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萧遥接过,笑道:“看在你还了东西的份上,下次到京城时,我找你喝酒。” “放心吧,一定会来的。” 裴洵终觉自己快要醉了,他从未喝过样烈性的酒,朦胧间见萧遥取出竹箫,依稀听到他再吹响那首曲子,幽幽沉沉。他阖上眼睛,靠住树干,陷入了一场幽远的梦中。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树下,只有那钓鱼用的小竹凳和钓桿,静静地提醒着他,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裴洵望着窗外的第一场冬雪,恨恨地念了句。 每日回禀说未找到,裴洵脸上便会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转而又像有些被戏弄了的恼怒。 裴洵极烦些典礼,却也无可奈何。次日清晨,整了衣冠,在长风卫的簇拥下往皇陵驰去。 裴洵虽然年轻,但主持祭典丝毫不乱,神情肃穆,举止庄重,百官们在皇陵前磕下头去,均在心中讚这裴洵大有其父之风,有些想得更远的,只能为眼前的谢氏列祖列宗暗暗捏一把冷汗。 长风卫们也纷纷勒马,裴洵似是听到了什么,命众人留在原地,劲喝一声,喝声中带着丝欢喜,往皇陵西侧驰去。 青松下,萧遥仍是一袭白衫,遥望着皇陵方向,吹着那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曲子。见他面上隐带悲戚的神色,裴洵心中一动,收回就要出口的呼声,默立在他身后数步之处。 他长久的伏在地上,直至裴洵终忍不住轻咳一声,他才直起身来。他再看一眼皇陵,长嘆口气,回过身,盯着裴洵看了片刻,微笑道:“世诚别来无恙?” 萧遥将竹箫拨得在手中转了数个圈,凤眸微微眯起,带着些如阳光般温暖的笑意:“我是来讨酒喝的。” 萧遥大步走过来,拉着裴洵的手往山下走去,口中道:“那就好,今天我是一定要喝醉的。” 月落藩王木风来京,顾命首辅裴琰忙了数日,这日才略得空閒,想起几日未见长子裴洵,便唤来童敏。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道:“可知这人是何来历?”面具,看不到他本来面目。” 童修有些犹豫,童敏瞪他一眼,他只能老实答道:“小王爷带着他游‘揽月楼’去了。” 西园仍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裴琰坐于西厢房的灯下,批阅着奏摺,想起日间木风绵里藏针的话,甚感头疼,嘆了口气。 子明,今日的月落,已不再是当年积弱的月落。木风在华桓两国间进退自如,纵没有你手上的那些东西,我也不能再动月落,你应当比谁都看得明白,为何就是不愿来见我一面呢? 冬夜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嗒”轻响,裴琰站起,走到窗前,看见院门打开,裴洵似是犹豫着走了进来,便又走回桌前坐下。 裴琰将所有奏摺批罢,方淡淡道:“你越大越出息了。” “当世奇才?”裴琰笑了笑,“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人才当得起四个字?便是西园的旧主,只有他,才是当世奇才!” “哦?”裴琰慢慢喝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让我看看你识人的眼力如何,请你的这位萧兄进来吧。” 裴琰慢慢抬起头,只见灯影下,一名白衣人步履轻鬆,踏入房中。 “侄儿萧遥,拜见裴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