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零、假面真心 大军凯旋,按例要皇帝斋戒三日后才祭告太庙,并对有功之臣加官晋爵。此时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斋戒三日。三日,太子便下诏让裴琰在府歇息并宴请宾客,以示庆祝。 静王笑容满面,与裴琰把臂而谈。庄王消瘦些,却比前段时间有些精神,不时与右相陶行德交谈数句。 “卫大人到!”知客在园外声高唤,园内诸人齐齐停箸。 可前线消息不断传来,每逢大战,卫昭必定亲自杀敌,其人悍不畏死,还曾与易寒力拚,桓军闻之丧胆。听在桓军内,对其还有个“鬼三郎”之称。华朝极重军功,听着些消息,众人自是赞也有之、妒也有之,对其回朝后的态度,更是十分复杂。 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髮仍是用根碧玉髮簪鬆鬆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一声。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口气,各自回座。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相府。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人。”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髮,将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插入髻间。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仍不见他归来。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想,又回转屋中,拿上那件银雪珍珠裘。 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了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他温润的手,仰头痴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他愣愣地望着身上狐裘的下襬,右手却毫不放鬆,漱云吃不住力,面色渐转苍白,终哀声道:“相爷!” 裴琰低头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气,起身看着漱云,淡淡道:“很疼吗?” 慎园东阁内,芙蓉帐暖。她沉沦于他醉人的气息中,面颊深染桃红。娇喘着闭上双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帐外那狐裘时,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与怅然。 “都好。”柔声道:“夫人只在舅老爷寿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寿辰时出府。不过―――” “哦?” 裴琰笑容僵在唇边,她却没有察觉,抿嘴笑道:“倒还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爷。夫人放话出去,要替相爷在世家小姐中择一门亲事。这一段日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听说,连董学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星夜寂静,他茫然走着,终又走到荷塘边。繁华痕迹依存,满园枯荷仍在,肩头狐裘微暖,可是,至亲之人,最尊重的对手,渴求的贤才,还有,温暖如她,都彷佛离他越来越远。 庄王拥着狐裘,斜坐于榻上,看着两辆马车并排的瞬间,卫昭由车窗外如灵燕般闪入,笑道:“半年不见,三郎身手越发精进。” 庄王忙将他挽起,却也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不关你事,只恨裴琰太奸诈,桓贼太厉害。你帮我寻回舅父遗骨,母妃临去前都说,要重谢于你。” “我把过脉,时重时细,内力壅塞,确是丹药加急怒攻心所致,醒来的希望不大。” 卫昭冷笑道:“他们这些小人,见我们势微,便想落井下石,总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厉害!” 卫昭低头看看腰间蟠龙宝剑,道:“三日后祭告过太庙,我便得将此剑交出,到时,只怕―――” 卫昭面上呈现感激之色,道:“王爷如此相护,卫昭便将这条性命,交给王爷!” 卫昭喝口茶,掩去唇边笑意,道:“以小庆德王的个性,其实他是打定主意做墙头草,哪方都不得罪,咱们只管放手在京城干,只要咱们胜出,他自然便会支持咱们。” 卫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爷怕裴琰挥兵南下,我回京前给他放把火,让他以为是宇文景伦干的,只能重兵屯于成郡。” 卫昭给庄王斟满茶盏,道:“现在咱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还不能留下把柄,还得把肃海侯的水师弄回苍平府,这样才有最大的把握。” “王爷英明,现在距冬至还有二十来天,战事已定,到时肃海侯的水师也得离京。皇陵祭礼,外围防务由禁卫军负责,但陵内防务还是由的光明司负责,不愁没有下手的机会。” 卫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过京畿营,偷偷开进皇陵,可得让他们好好训练一下。” “那就好,王爷,您继续养病,咱们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我会让易五去找您。” 烟火慢慢散去,京城的夜空重归宁静,大街上,行人渐少,终只余更夫驼着背,慢悠悠地走着。他偶尔敲上下更鼓,发出声苍凉的长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攀上门前的老柳树,放下心头大石。屋内燃着昏黄的烛火,窗纸上也隐隐透出她的身影。卫昭翻身入院,正待推门入屋,腰侧的蟠龙宝剑随着步伐轻晃一下,他胸口一紧,脚步停顿,痛苦地闭上双眼。 见卫昭面色苍白,额头隐有汗珠,江慈一慌,颤声道:“哪不舒服?” 江慈放下心来,笑道:“我知道相府大宴,你肯定吃不下什么,我做了几个小菜,快来。”握住卫昭的手,将他拉入屋中。踏入房门的一瞬,卫昭悄悄将腰侧蟠龙宝剑解下,掷在院中的柴垛上。 卫昭只是低头吃饭,沉默不言。江慈边吃边道:“崔大哥和我去了揽月楼,小姨让宝儿和我换了衣服,装扮成我坐在窗前,我躲在装戏服的箱子里出的揽月楼。刚才去买菜,也是换的男装,涂黑脸才出去的。” “好。”江慈又道:“对了,崔大哥想和你见面,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她慢慢明白过来,心尖一疼,缓步走过去。卫昭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见她走过来,他便步步后退。江慈紧紧跟上,待他靠上院中梧桐树,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 卫昭纹丝不动,时间彷佛停滞很久,终于,他用力将她抱住,将头埋入她的发间,喃喃道:“小慈,你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