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伤心碧血 江慈慢慢收回左手,看了看他,也未说话,低着头走向树林,自裴琰身边擦肩而过,周密忙即跟上。 卫昭一笑:“少君回得倒是及时。” “那是自然,正等着三郎。” “嗯。”江慈知即刻要起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必带物品。 江慈心中一慌,知崔亮定已去军医处问过,笑道:“昨天在山里迷了路,所以―――” “好。”江慈将行囊扎上腰间,抬头间见裴琰和卫昭走近,垂目移步,隐于崔亮身后。 长风卫牵过黑骝骏马,裴琰翻身上马,宁剑瑜等人相继跟上。紫色帅旗在空中飒然划过,号角齐吹,战马嘶鸣,剑戈生辉,将士们齐声吆喝上马,各营依列跟在帅旗后,向西疾驰。 王旗下方,宇文景伦与滕瑞对望一眼,齐齐回转大帐。二人入帐后,俱陷入沉思之中,易寒及数名大将有些纳闷,却均端坐下方,并不多言。 宇文景伦与滕瑞再互望一眼,宇文景伦嘴角隐露笑意,挥了挥手:“易先生留下。”其余将领忙都行礼退了出去。 易寒忙道:“王爷折煞易寒。” 易寒眼波瞬间锐利,话语却极平和:“长风山庄一战,觉此人极善利用每一个机会,好攻心之术;使臣馆一事,觉此人心机似海,步步为营,算无遗漏。” 滕瑞饮了口茶,唇角微微向上一牵,悠然吐出三句话:“一代枭雄,乱世奸雄,战场英雄。” 易寒颇感兴趣:“先生详细说说。” “滕先生对裴琰评价倒是挺高。”宇文景伦笑道:“不过,我对先生的后话更感兴趣。” 宇文景伦点了点头:“不错,若说裴琰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百姓苍生,来力挽狂澜、征战沙场,我倒有几分不信。” 易寒也渐明白:“加上王朗已死,华帝又将北面的军权都交予裴琰一人,他实际上操控了华朝半壁江山。” 易寒想了想,道:“河西高氏?” 易寒想起先前骑带所禀审讯俘虏的回话,猛然醒悟:“先生是说,裴琰现在正借我军之手,除去河西高氏?就连长风骑退至青茅谷,逼高氏出手,也是他之预谋?!” 宇文景伦望向滕瑞,颔首道:“先生讲的很有道理,与本王想的差不离,现在关键是,裴琰用了这招借刀杀人,是不是就证明,他并不在这青茅谷?” “裴琰其人,没有好处的事是绝不会做的,同理,他做任何事,都要获取最大利益。他若到了青茅谷,这十多天来不露真容,只是一味让河西高氏的人马送死,还不如赶去牛鼻山,一鼓作气收拾了薄云山,再赶来这处。” 滕瑞肃然起身:“请王爷决断。” 滕瑞答道:“既有样弓,明其製作诀窍,做起来便快,现在已有五千弓了。”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又有着难以掩住的锐利锋芒:“咱们防有藤甲衣,攻有射日弓,就赌上一把!即使裴琰真在此地,与他交锋,也是我生平夙愿。看样子,明日将有大雨,更利我军总攻,一切,就有劳二位了。” 青茅谷为桓军南下最后一道天险,易守难攻,两边山势险峻,谷口狭长幽深,极易防守,但不利扎营。故这段时日来,田策统一调度,长风骑、云骑营、高氏军轮流上阵,而兵营则驻扎在谷口往南约半里处。 安澄笑道:“这一年多随相爷呆在京城,手痒得不行,好不容易到了战场,又不让我衝出去杀个痛快,这么死守着,我不憋屈,这把刀可憋得慌。” “放心吧,这里是山谷,不是平地,桓军即使发动总攻,咱们有地形之利,加上强弩助阵,两三天总熬得过去的。”安澄笑道:“相爷从来算无遗漏,你对咱们相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两日,咱们便大功告成。” 遥见帅旗旗令,宁剑瑜策马过来:“侯爷!” 宁剑瑜也知战马和士兵不可能日夜不停地驰骋,便传下军令。 卫昭却与宁剑瑜在微笑着说话,江慈忙看了看宁剑瑜的神色,放下心来。 江慈双手接过,向崔亮甜甜一笑,刚要咬上干饼,却见对面裴琰冷如数九寒冰的眼神扫过来,忙挪了挪,侧过身去。 宁剑瑜剑眉一扬,笑道:“子明,你就放心吧,田策和安澄若是连这一天都熬不住,也不用再在我们长风骑混下去了。” 崔亮不再说话,不远处却忽起骚动,某处将士不知因何大呼小叫。裴琰眉头微蹙,陈安忙奔了过去,不多时,眉花眼笑地拎着只野兔子过来,笑道:“侯爷,弟兄们撒尿时捉住的,都说给侯爷尝尝鲜。”拿起佩刀便欲开膛破腹。 裴琰冷声道:“知不知道错在哪里?” 陈安嗫嚅片刻,低声道:“侯爷要与弟兄们同甘共苦,弟兄们吃什么,侯爷便吃什么。” 陈安脸一红,猛然挺起胸膛,大声道:“陈安这把宝刀,喝的应是敌人的血!” 陈安军礼行得极为精神,大声道:“是,侯爷!” 卫昭微微一笑:“少君治军严谨,卫昭早有耳闻。” 望着他大步远去的身影,许隽低声骂了句:“这个犟驴子!” 崔亮看了看已近全黑的天,又抓起一把泥土嗅了嗅,道:“西边这两天只怕会有大雨。” 远处,忽传来陈安的大嗓门:“弟兄们听好了,明天咱们要让桓军知道长风骑的厉害,犯我长风骑者,必诛之!” 陈安似是极为满意,放声大笑,笑罢,忽起歌声,长风骑们放喉应和,粗豪雄浑的歌声在青山桥畔迴响。 三军用命,士气如虹; 与子同袍,生死相从; 守土护疆,唯我长风!” 歌声,直衝云霄,如一条巨龙在空中咆哮,傲视苍茫大地。 与子同袍,生死相从; 守土护疆,唯我长风!” 雨,扑天盖地,将地上的血冲洗得一干二净,似要湮灭这血腥杀戮的罪证。 风雨将他的身影衬得如同孤独的野狼,他眸中充满着血腥和戾气,带着数千名长风骑死守于小山丘前。 见这数千弟兄被桓军压得步步后退,人人以一敌十,身上早已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也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安澄心中剧痛,却仍提起真气,暴喝一声:“兄弟们挺住!侯爷就快到了!” 砍杀间,他视线掠向南面,心中默念:老田,你撑住,只要你那三万人能撤过河西渠,重筑防线,咱们就还有一线机会,不让桓军长驱南下。我安澄,今日便用这条命,为你搏得这一线生机吧! 北面王旗下,宇文景伦有些不悦:“五万人,这么久都收拾不了这一万长风骑,传回去让人笑掉大牙!” 滕瑞也觉有些棘手,攻下青茅谷、占据河西府都如设想中顺利,却未料在河西渠以北遇到这般不要命的抵抗,侧头道:“王爷,得尽快攻过河西渠,万一裴琰赶到,利用河西渠重筑防线,咱们直取京城的计画可就会受阻。可惜咱们的箭矢用完了,不然不必如此血拼。” 他接过部下奉上的宝刀,盔帽下的眉宇,满是锋芒,挟着无穷杀机,射向修罗场中的安澄。 裴琰与卫昭并肩而驰,眼见已过寒州,身后还传来长风骑将士斗志昂扬的喝马声,心情舒畅,笑道:“三郎,说真的,咱们还没有好好比试过一回,将桓军赶回去后,咱们比个痛快!” 卫昭悠然自得地策着马,疾驰间身形巍然不动,声音却不疾不缓送入宁剑瑜耳中:“不敢当。宁将军白袍银枪,威震边关,卫昭早心慕之。”长嘶,四个铁蹄却稳稳当当停于原地。 长风卫安潞与窦子谋满头大汗,血染军衣,滚落于马,跪于裴琰马前,似虚脱了一般,剧烈喘息。裴琰心中一沉,声音却极平静:“说。” 宁剑瑜倒吸了一口凉气,英俊的面上透着不可置信之色,卫昭也双眉一紧,身躯不自禁的挺直。 崔亮早赶上来听得清楚,也被这惊天噩耗震得心中一颤,瞬间清醒。见裴琰还无反应,大声喝道:“相爷,河西渠!” 宁剑瑜控制住狂烈的心跳,旗令一挥,震天蹄声,急奔西南,惊起道边林间的乌鸦,黑沉沉飞满天空,似乌云般,笼罩在每一个长风骑将士的心头。 滕瑞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这场如修罗地狱般的血腥搏杀,心底深处,也闪过一丝不忍。 宇文景伦正与安澄刀刀对决,安澄刀法不及他,体力也早透支,但凭着搏命的招数和不知哪来的韧劲与血性,让宇文景伦拼尽全力也拿他不下。 “是,高氏子弟倒也算有血性,巷战打得颇艰难,不过总算平定了。”易寒望向前方,眉头锁起:“这个安澄,凶悍得很啊。” “带过来了。高国舅府后院,正有批箭矢,解咱们燃眉之需。”易寒笑道。 号角再是悠扬数声,桓军如潮水般退下。安澄心知不妙,抬眼见桓军阵前,黑压压箭兵向前,寒闪闪箭矢上弓,绝望与愤恨齐齐涌上,他回头看了看南面半里处的河西渠,再望向东北面,怆然一笑:相爷,安澄不能再陪伴你了! 上千长风骑齐声应和,他们人人身带重伤,但所有人均是一脸慨然赴死的神情,怒吼着,衝向桓军。 裴琰狂抽身下骢马,在向西南的路途上狂奔。他的背心,透出一层又一层汗,额头青筋暴起,双目渐转血红。紫色战袍,急驰间被捲得似要随风而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逐渐蔓延占据他的心头,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大军有没有跟上,只是猛抽骏马,任细雨淋湿自己的双眉和鬓髮。 数骑当先,万骑追随,驰过山丘,驰过平地,驰向西南无边无际的平野,驰向那象征着最后一线生机的河西渠。 裴琰与宁剑瑜当先驰上小山丘,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河西渠。却也看见了黑压压的数万桓军,看到了桓军阵前,小山丘上,那上千名长风骑死士。 裴琰眼呲欲裂,他耳边已听不清任何声音,甚至连自己和宁剑瑜的怒嘶声也听不见了,如疯虎一般,化身为杀神,捲起一道紫色风暴,直扑向桓军。 号角声震破长空,桓军如潮水般向前,绵延里许,铁蹄狂踏,踏过长风骑的尸首,疾驰向河西渠上的镇波桥。 易寒双耳一颤,猛然回头,急道:“裴琰到了!” 裴琰驰下小山丘,衝入桓军阵中,他双掌连击,漫天真气击得桓军纷纷往外跌去。 易寒腾身而出,寒光一闪,将裴琰的去势阻住。裴琰无奈回招,二人长剑相击,如暴雨击打芭蕉,俱是招出如电,缠斗在了一起。 桓军训练有素,后阵变前阵,迅速回击,两军杀声四起,再将这河西渠北、镇波桥前,变成人间地狱。 裴琰听得刀声,凛然一惊,无奈易寒长剑上的螺旋劲气将他的剑尖粘住。急怒下真气盈满全身,腾于半空,避过宇文景伦刀锋。但紫袍“嘶”地一声,被白鹿刀砍下半截。 赶来的长风骑们都如同疯了一般,人人怒喝着与桓军拚杀,宁剑瑜和陈安、许隽更是声如巨雷,在阵中勇不可挡,杀得桓军象落叶飘絮倒飞满地。 “嗯。”卫昭点了点头:“可你看少君的样子,怕是―――” 卫昭遥望阵中,裴琰与易寒及那着王袍之人激斗的身影,不禁眉头深锁,终催动身下骏马,驰下小山丘,驰向阵中。 易寒看得清楚,心中暗喜,藉着宇文景伦一刀将裴琰逼得向右闪挪之机,在空中换气,姿态曼妙,旋飞至裴琰身后。裴琰听得脑后生风,无奈下前扑,右足踢向宇文景伦,挡住他必杀一刀。站起,易寒一剑凌空刺下,裴琰硬生生向旁横移,易寒长剑穿透他的甲冑,森冷的剑刃贴着他的肌肤,刺入泥土之中。 裴琰纵是做好了准备,提气护于背心,仍被这一拳击得鲜血狂吐。宇文景伦再是一刀砍下,裴琰勉力提气,带出易寒长剑,在地上急速翻滚。易寒却已夺过身边士兵手中长剑,挺身飞来,刺入裴琰左肩。 宇文景伦与易寒使了个眼色,“白鹿刀”横劈向裴琰,易寒则刺向裴琰必闪之处。眼见裴琰脚步踉跄,身子就要撞上易寒剑尖,白色身影凌空飞来,易寒大惊,急速回剑自救,方挡下卫昭这凌厉老辣的招数。 卫昭朗笑道:“少君,没事吧?” 桓军两员大将见王爷势危,攻了过来,挡住裴琰信手挥出的剑势。 卫昭却不闪躲,仍旧攻向易寒。他剑势如虹,易寒连战数场,真气稍衰,剑势有些凝阻,卫昭发出一声震耳长喝,长剑划过易寒肋下。 号角声响起,长风骑听得结阵号角,凌乱的攻势渐缓,慢慢集结在一起。阵型也由散乱渐渐结成小阵,再由小阵慢慢扩展而成大阵,渐成两翼齐飞之势,如龙似凤,将人数倍于己方的桓军攻得有些凌乱。 滕瑞见势不妙,急速挥出旗令,桓军也集结成阵。宇文景伦知已取不了裴琰性命,扶起受伤的易寒,在将领们的簇拥下,掠回本军阵中。 江慈紧随着崔亮,在上千长风骑的护拥下,驰至帅旗下。眼见裴琰双目血红,似是有些不太清醒,崔亮向宁剑瑜急道:“强拼无益,过河西渠!” 宁剑瑜眼光掠过紧紧抱着安澄尸身的裴琰,心中剧痛,却也保持着几分清醒,点头道:“听子明的,先撤过河西渠!子明,你带人护着侯爷先撤,我断后!” 卫昭右腿流血不止,在裴琰耳边暴喝一声。裴琰震得悚然抬头,卫昭左手拎起安澄尸身,右手揪上裴琰胸前,忍住右腿剧痛,闪身掠过镇波桥。 宁剑瑜身上白袍早被鲜血染红,他将陈安一推:“我断后,你快走!” 宁剑瑜率后营三千名将士,守于镇波桥头,他横枪勒马,傲视逼将上来的桓军,一声暴喝:“宁剑瑜在此,不要命的,就上来送死吧!” 桓军箭矢已于先前射杀安澄等人时用尽,宇文景伦见宁剑瑜豪气勃发,英姿凛凛,灼得他双目生痛,不禁心中恼怒,抽出箭壶中最后数根长箭,吐气拉弓,白翎破风,连珠般射向宁剑瑜。 宇文景伦瞅准宁剑瑜枪势,终瞠目吐气,射出最后三箭。 河西渠两岸,镇波桥前,长风骑齐声欢呼,桓军士气不禁一挫。 宇文景伦压下心中不甘,怒哼一声,滕瑞打出旗令,桓军后军与右军迅速北撤向河西府,其余三军则依然列于河西渠北。 炎炎夏日,雨势一停,便是丽阳当空。 帅旗下,卫昭手中运力,猛然撕开裴琰的甲冑。裴琰左肩血流如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面无表情,坐落于地,紧紧抱着安澄的尸身。 宁剑瑜赶到,抢步上前,扶住裴琰:“侯爷!” 江慈迅速将药酒涂上裴琰伤口,裴琰身躯一震,抬起头来。 裴琰目光徐徐扫过宁剑瑜与卫昭,又木然望向围拥在四周的长风骑将士,愣怔良久,终缓缓望向怀中被乱箭射成刺猬一般的安澄。 “噗”声连连,黑血流淌,安澄身上箭洞一个个呈现,他面上满带着愤怒和不甘,双目睁得滚圆,无言向天。长风骑将士俱是心头绞痛,不知是不忍看安澄惨状,还是不忍看侯爷木然的神情,都偏过头去。 裴琰将安澄身上最后一根利箭拔出,再将正替他敷药的江慈一推,身形稍向前俯,将安澄紧紧抱于胸前。 那泪水,似都带上了几分血红。裴琰慢慢仰起头来,视线模糊中,头顶炎炎烈日,恍如安澄灿若阳光的笑容,他再也无法抑住心头一阵狂似一阵的巨浪,仰天长嘶一声:“安――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