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全暗下来了。夜黑风之时总需防备偷袭,是以这会子巡营防守的刚换了班,营地内已燃起火来。 不过好在,似乎今日对面也并不如往常一般蓄势待发,倒成了僵持之态。 尚不知是哪一位,杨九辞已当先迎了出去。 “先让粮官军师都回避些。” “这是……?” “你必定听错了。”地上这人早没了气力,连声音都只剩下一丝气,沙哑干涩,却还留着硬脾气,半分颜色也不肯露了来。 法兰切斯卡将行囊收拾清楚了,又顺着皇帝意思去解了地上人一半捆缚,让他总算不是那么个四脚朝天的形状了,还是照旧扔在地上,“为了我捡你一根辫子,差点儿挨了人刀子,我说你头发又不是我割的,你就这么金贵?” “这是什么啊……”法兰切斯卡没理他,拿在手里看了看,“金印我认识,干什么非得串这么些珠子和狼牙啊……”妖精看了看印上文字,“也不是汉字,我看不懂。” “……阿斯兰。”地上人似乎是终于泄了气,认命般地纠正了皇帝的读音,“别叫我阿日斯楞。” 正待杨九辞还想再打趣几句时候,外头掀了帘子,报道“卫先生到了”,尔后便是一位半老妇人进得帐来,先放了药箱,拱手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受了伤?” “是。”军医应了声便坐下来,“劳烦大人帮忙将伤员抬上榻。” “大人怕是牵动他外伤了。”军医温声道,自俯身去拨动阿斯兰身上没剩下多少的衣裳残片,“肩上箭头没入肌骨,箭矢想是途中折断了,如今怕是得切开肩胛取出箭头,不然邪气侵体,只怕有性命之忧。” “在下不敢妄断。若恢复得当自然无虞,若是身子不够强健,难免影响发力。” 军医应了声,便吩咐起法兰切斯卡将人先绑在案板上,又叫拿了炭盆子来温上一壶烧刀子,这才一面取了刀针物事,切开阿斯兰肩头取箭,“军中药材短少,麻沸散已用尽了,若是疼痛难忍,也务必不可咬断舌头。” 刀尖在肉里穿行,激得阿斯兰青筋暴起,满面涨红。所幸军医是个老道的,并不理他忍不住的挣扎动作,只以薄刃挑着肉,将箭头取了出来,才敷上金创药,拿细布包扎好伤口,“十日内不可碰水,好生静养。” “这个蛮子身子强健,没什么内伤。”军医把了会儿脉道,“只是体温有些低,想是冻着了。”她这边收了东西,又去给皇帝看诊,“大人也是一般,怕是冻着了,并无大碍。”说着又从箱子里拿了药酒来,“大人何处伤了,只管拿药酒推开淤血便是。” “是。陛下……”杨九辞压低了声音,“赵大人虽嘱咐臣不要上报陛下,但臣想了想还是应当报知陛下一声……世君公子不知怎的到了前线,午后已叫赵大人带去前头了。” “……罢了,先安顿好里头那个吧。” 以至于銮驾再次现身时,却是将王廷金帐中喝酒吃肉的高官贵族们吓得酒醒。 草原上多部落,是以整个漠北不过这么一座城池供贵族们享乐罢了。这一下兵临城下,又是精锐被隔绝在外,又是困了城池,竟是一下又激起了求和派声音,恨不能立时订了盟约,叫楚军退了回去。 “嗯,晚间你同一队人去,在王城周围制造些麻烦,放放烟花。”赵殷接了军报来看,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肖参军处领了差事。” 只是赵殷并不需他多言便道,“你想回灏州见陛下。”他微微叹出一口气,“你先在前线冷静几日的好,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来漠北,想清楚以后想怎么做。” 如今在军中历练些时日,正好挫挫他脾气。 他是混在銮驾里来灏州的。政,他满以为能跟着皇帝一道去灏州,便叫发现了也只做皇帝身侧近卫罢了,没想着銮驾是个空銮驾,哪有什么天子。 前线多变,哪怕是如战神一般传名的陛下,也怕有个闪失。 只同住的伙伴笑他:“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哥儿,怎么还要来军中讨生活。” “灏州?灏州听说危险着呢,我们跟着圣驾的倒还好,前头先去的神机营说是才到了灏州便被逼退回了幽州。”伙伴拍着他肩膀笑,“不知道你妻君是什么营生?若是生意人便劝回来吧,别为了点金银丢了性命,漠北的蛮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崇光微微笑起来,“她也在灏州军中,想来正抵抗着蛮子。” “我以为她就在这军中,便想着来同她一道,没想到她已然先奔赴灏州了。” 没想到才到云州郊外,扎营过了一日,夜里便被几个领头的中郎将分成了叁拨,分着不同方向往北边去,每日尽皆白日扎营夜里行军,还要隐匿行迹,如此过了好几日才行到了幽州。 还被父亲好一顿训斥。 其实那个金发碧眼的中官是对的。他来了也帮不到什么忙,反而拖累众人照顾他。 像个不合时宜的摆设,放在宫里赏心悦目,来了漠北,便只剩下格格不入。 “你是谁?” 阿斯兰回想了一下,才发现先前这个人是裹了头巾的,如今却是没了,露出一头微卷的金发。 他于是偏过头去不想再理妖精,只盯着帐子边上,又一声不吭。 “醒了,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又臭又硬。 哦,还绑着呢。皇帝笑,“法兰切斯卡,你给他松个绑,留了印子就不好了,再给他弄点吃的招待招待。” “请你吃饭啊。”皇帝在屏风后头笑,“我们中原人呢,最看重的就是吃饭,请你吃饭的意思就是好好招待你,当客人招待的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诡计你还这么警惕,应该说警惕也没用了,叁王子殿下。”皇帝心情颇佳,甚至换上了尊称,“尊贵又勇猛的第叁王子阿斯兰·图尔汗,草原上最英勇的雄狮,你还是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比较好。” “我可是真的请你吃饭啊,一会儿就上来了,我还要和你一起吃的,总不至于有什么毒能毒死你但毒不死我。”她正说着,帐外已掀了帘子,两个卫兵送了晚上饭食来。军中简朴,也不过一盘肉一盘馒头就着两碟酱菜罢了。 “行军在外哪有那么多山珍海味。”皇帝好笑,“能有这么一大盘肉已经是优待了,外边将士都分不到这么多肉。你想吃什么,鱼翅?鲍鱼?还是鹿肉松茸?”她说着,给前头俘虏递了个馒头,“不巧,我这儿只有这个,我也得吃这个。” 皇帝正色道:“那也不是你来抢我朝疆域的理由。吃不上,可以贸易,可以交换,也可以申请来我朝定居,但这不是抢占我朝疆域的理由。再说了,我朝百姓大多也吃不上那些,所谓山珍海味,也多是达官显贵炫耀财富的手段罢了。” “是啊,我也是。”还是其中顶尖儿呢。皇帝敲了敲碗,“所以更要推己及人,保疆守土。要保证平民百姓都能吃上这些东西是很难的,所以至少保证他们有地可守,有屋安身。享了人供养,便要回以绵薄之力。” “你比我那些懦弱的叔叔们有责任心。” “他们都只会享乐。” “谁要放牧了,打下来中原,你们那些奇珍异宝就都是我们的了。” 一个馒头早在阿斯兰手中被捏成了团,“打下了中原,当然人也是我的。” “当然,你既然被我俘虏来 她说着,自己用起饭来,掰开馒头便夹好酱菜烧肉,叁两下便将晚饭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