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院判，朕只问顼儿何时能醒。”女皇冷着一张脸，“按理说已将水吐出来了，怎还是这般虚。” 黄太医是行医几十年的老人了，把脉了许久却硬是什么也没诊出来，只是大殿下确实一直昏迷不醒，面色苍白，他也不好说是为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怕大殿下是心下受了惊，虽身子只是染了寒气，无甚大碍，却叫迷了心魂，这才一直醒不过来。想来殿下在水中泡了大半日，惧怕得很。”七岁小儿，身子犹弱着，听说落水前还被两位侍君牵连…… 满宫盈室，只有清浅的呼吸声罢了。 “爹爹……”男孩轻声唤道，“爹爹……” 女皇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放开，“朕亲自教养你，到头来还比不上你爹么……”女皇自嘲道，“怎么和张桐光一个脾气，真是亲父子啊……”他生父薨时他才三岁多，竟还一直记着，落水时还想的是要父亲来救。 黄太医在一旁看着皇长子有些心痛，才七岁多的孩子，竟也成了宫中争宠的祭品。可惜父母不和，生父早逝，母亲又不许人提起他父亲，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念出自己的亲生父亲吧。 宫中的夜静得很，长得很，连宫道上的灯火都不甚明亮，只幽幽地在石灯里晃动。 宫门紧闭，金漆红底的牌匾有些旧了，落着厚厚的灰，连周围的彩画也不甚鲜艳。 “诺。”女皇身边女官应了，并不多言。先君后薨了四年，女皇自带离了大殿下，这里一向是封着的，平日里除了洒扫宫人再无人踏足，不想今日陛下偶然路过，倒想起来要翻新了。 她正思索着，不防女皇已上前去叫人开了门，自迈进了宫内，赶忙跟了上去。 女皇盯着花圃看了许久，指了那靠近门边的一角，轻声道，“朕记得这里原先是两株凤凰振羽，旁边植了些金背大红的，间杂帅旗和西湖柳月，越是靠内的花颜色越浅，直到内殿外……”女皇浅浅笑出来，“他坚持要栽了最常见的杭白菊，就为了晒成花茶……其实宫里何时缺了这些呢。” 女皇也不用她搭话，仍旧絮絮道，“原本他是作为驸马被聘的，只还没过了文定。那时朕连公主府都挑好了，城外依山傍水的一片，合他心意，朕也喜欢。谁想到长姐先去了，先帝遗诏让朕登基呢……”女皇叹了口气，“那时候还没过完礼，不能相见，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才招到的驸马，他又是冠绝京华的张家公子，生怕他不应，才紧着叫礼部下册封牒纸，先让他占了君后的名分朕才安心。” 就如同……就如那新进宫的小宫娥，见了貌美温和的侍君一般。 “是。” 其实自君后病薨前就不曾入内过了。 谁知司天台来报，双生子龙凤双至，先克其父，再煞其母，是大凶，只有遣双生女其一入民间，终生不见母，方保圣躬无忧，还托了凌虚道长的名义。 皇后听了这话当即呵斥：“陛下亲诞的皇嗣，岂容你一句话便要天家血脉流落民间？”他一下疾言厉色起来，哪知惹哭了怀中的小公主，只好抱着一径地哄起来。 皇帝刚生产完不久，斜斜瞟了一眼小厮，摆手叫他下去，“朕晓得了，里头只留下君后同朕说话。”小厮这才行礼退下去。 “……陛下早就知道了吧？”男人的手攥紧了，筋骨突出起来，硌得人手疼，“凌虚道长从来都提前警示，想来陛下是有意对臣隐瞒。” 他今年不过三十九而已，却已然是缠绵病榻，形容憔悴。 君后并没有被女皇引开话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就是，瑶儿和琦儿必要送一个出去了。”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君后跪在脚踏前，抱着公主俯下身去，“陛下本就子嗣艰难，如今再失一子，是妖道进谗言要诛天家血脉所致，臣恳请陛下留下二公主，否则治臣失谏之罪。” “陛下，臣当不起这一声。您只作君后失德，请废臣出宫去吧，臣不忍陛下骨肉分离，愿出宫代陛下养育二公主。”灾星？！” 二十年了，张桐光看着榻上的皇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少年时他也曾同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约了赏春打马，点茶簪花，也有过郎情妾意的时光，只到了如今，总记着上面的是天子，再要说什么也总得当着君后的身份，宫规礼数，一一都怕错了去。 一个配在皇帝身边的泥胎木偶。 “臣身为君后，职责所在，总有不能服从陛下的时候。如今臣自请出宫照看二公主，不做这个皇后了，日后自然也更顺服些。” “呵……”皇后轻声笑出来，“在陛下眼里，莫非后位就是许给一个男人最好的了？臣不想要，谢长风想要这凤位，臣便给他又何妨？宫中二十年，臣已经倦了，陛下，臣这个君后做得并没什么意思，为您平衡前朝，照顾后宫，为您纳貌美君侍，开枝散叶，繁衍子嗣，现在您还要臣骨肉分离，臣实在是累了，倦了，也厌得很。” “哦——哦，瑶瑶，瑶瑶……”他只好抱着公主哄起来，“别抓爹爹的头发好不好，放一放……”她还没睁眼，只是本能地去抓落在身上的东西，自然也见不着父母剑拔弩张的样子。 他说厌烦了，不想做这个君后了，和离的意思不言而喻，对孩子却还是从前一般温和。明明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陛下可是要收回成命？”他往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站起来，却晃了晃身形，冷不防倒了下去。 一时间内殿骚乱，只有公主的哭声震得人心痛。 “陛下，皇后殿下跪在殿外求见，请您回心转意，留下二殿下。” “他怎么这样不听劝！你让他回去，老二必定要送出去，朕也决不会同意他的条件！” “等等！”女皇又叫住了正要出去的紫薇，“给他披件衣裳，皇后身子不好，别冻着了。” “你只管给君后调养着就是。”女皇冷了声音，“朕乏了，都退下吧。” 那日待女皇睡醒了一觉，问起君后如何，却是紫薇战战兢兢道君后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披发跣足，只求陛下收回成命。她听了不由火气上窜，怒道：“你们就由着皇后跪在外面？还不把人带回去！” 只是君后待人柔润，连劝导也温声细语，便是此刻也并不怒对他们这些做仆婢的。许多宫侍不得宠，带着底下宫人也易教人欺了去，总是依靠君后挂心才能在宫中活得好，他们终究是记着的，待女皇一醒便来报了。 自此，步蟾宫便再不为她开了。瑶儿过了洗三便着人送了出去，她初时下朝还想来探视君后，抚慰一二，谁想到皆全被他身边内侍挡了去，言道容色衰颓，不宜面君，将正殿锁得严严实实。 彼时长风性子温和婉转，等在栖梧宫外，温言软语地一径劝慰，便能教人舒心些许。大约她也存了几分与皇后斗气的意思，自然便偏宠长风许多。只是长风本就受宠，早几年又因帝后离心得了宫权，这一下更是在宫里如日中天了。 如今……女皇想起长子那高烧不退的样子，若保不住顼儿，怕日后黄泉相见，他也决不肯再回头一眼吧。 “不必了。”女皇放了手，“他不想朕进去，朕也不必腆着脸。明日叫人修葺之前你先将里头东西登记造册了，许多旧物尽搬去上阳宫里，待翻新过了再原样放回来。至于衣衫首饰之流，便理好了放去栖梧宫偏殿吧。” “还有，”女皇想了想，“他嫁妆不少，朕记得宫正司和礼部都有归档的嫁妆单子，寻了来，一一归置齐了，都搬去上阳宫库房里，钥匙存来朕手上。以后琦儿出阁、顼儿纳妃……瑶儿回宫都还用得上……”女皇又回过头看了正殿一眼，想起来新婚燕尔时候，她的君后就是在台阶上置一个小杌子，坐在门口一手挑拣了香料，叫人拿去磨碎制香。他那时不爱束头发，便随意拿根发带绑了，任那头长发顺着肩线落下来，见着天子也不起身，只笑着唤她，“岑娘。” 中宫无子，她身为皇帝怎能不纳侍，前朝势力那么复杂，哪能不纳了世家公子入宫。她也为他赐了许多宫侍避子汤，偏他不领情，做主停了宫侍的汤药，还要学前朝大臣来谏言。 便是赶了他父母族人致仕，也只是平衡前朝的手段罢了，毕竟没诛了去，只盖了个贪墨的名头。更何况处在高位的，哪有真正的清流。他母亲是带过兵的中书令，父亲是东南镇海军里的参将，手底下怎么可能没过过腌臢事情，有心查自然能找出来。 由不得她不信。 女皇终于迈步走了出去，冷声道，“他见不见朕，总之都已在朕的地宫里了。待朕百年，还不是要葬在一起。” “因为是皇后啊……”燕王笑，“做皇后可不像做君侍，无子要遭弹劾，管不住宫侍要被弹劾，劝不动圣人更要被弹劾，御史台都盯着呢……更何况父后并不想做这个君后。很累的，要保证宫中人规矩，要顾着不受宠的宫侍，内宫两省事务人际一丝都不能错了去。劳心劳力，还讨不着好。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便是御史弹劾，圣人降罪，在底下受宠的宫侍跟前儿还得撑着体面。” 一时间目光聚集，像是要将这个仍在东宫的皇女当作了宫中女皇，连房梁上都垂下来一绺金发。 冯玉京正给她脚踝上药，她被绑得严实，皮肉上尽是紫红的勒痕，闻言动作顿了顿，脊背僵硬起来。 这人着实很有意思。皇女看着他笑，“也不是不让你听，不过是看你头发好看，忍不住就想拽来玩玩。”他是这次跟着尤里乌斯的商队一起来的，甫一现身便自称是极北冰火交融之地来的非人种，扬言要做这世上最有权势之人的下仆……实在不怎么可信。 “……你们人类还真是奇怪，怎么喜欢拽头发。”他水色的眼珠子略微上挑，却还是老老实实躲远了些，“就算我喝了你的血，结了血契，你也不能想拽头发就拽头发。” 人类哪有那样的尖牙咬回去啊！最后推了半天，才妥协可以互饮指尖血，将血融在水里才喝下去。 “不碍事……你……”她一指法兰切斯卡，“出去……” 教法兰切斯卡这么一打岔，原本凝重的气氛倒活跃了不少，只他还在外面来了一声：“还没听完呢，景渡顼你倒是接着讲啊。” 人大抵如此，总爱人顺着自己罢了。更何况是君王，向来便只有顺着的份。 “他是到最后都念着你啊。”长兄觉得好笑，忍不住给了妹妹一个榧子，“你以为母皇给你入玉牒的时候没想过换个名字？还不是他给你起的，才一直用这个名字，连表字都是他提前定好的，写好了放在宫里，等他薨了再拿出来。他是睡梦里去的，没什么遗言，最后一句话不过是叫我快去睡罢了，第二日一早叫不醒，才知道爹爹没了。” 皇女没见过父亲，听来不过如他人事一般，可兄长是切切实实在父亲膝下养到三岁多快四岁的。 “说不说的有什么，这儿要听天家秘辛的可不止你一个。”燕王笑，“你看陈凤君一直都住清仪宫而非步蟾宫，便知道母皇什么心思了。只是人都没了，做些面子有什么用，反可怜了陈凤君，在宫里小心翼翼，又是笼络咱们几个，又是平衡谢贵君和卢世君，这些年也郁郁致病了。” 这头冯玉京也给皇储上好药了，“殿下，时候不早了，臣伺候您安置了吧。”动作行云流水，手已然搭在她外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