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晦气,您不要来。”说这话时,杨梦一的神情认真,她不是在嘲讽什么,而只是在单纯陈述某个事实。母女二人最后的独处,她看着双目紧合的杜银凤,心中并没有什么害怕之感。她的视线下移,望着她的腹部,那里被崭新寿衣包裹得严实,一点看不出狰狞刀口的痕迹。被同龄人堵在厕所里、男生摸着他们隆起的**对她笑、因为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而痛到无法入睡,还有龟缩在角落祈祷她的姘头忽略房子里还有一个自己时,杨梦一都曾一遍一遍设想杜银凤的死亡。她虔诚诅咒她以最不堪的方式死去。她希望她死于痛苦无望,像菜市场鱼摊里的一只鱼,为了逃出生天而费劲从蓝色塑料桶里一跃而出,再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那样她就只能死死瞪大眼睛望天,在鱼鳃一张一合的倒数中,懊悔无比地迎来生命的终结。杨梦一也幻想过亲自手刃对方,像在奶油上刮起花纹一样,一刀刀在她身上片出鱼鳞纹,再在一地血红与哀嚎中得到对方的忏悔。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方案,杜银凤的死必定是污秽的,她不愿与之扯上任何关系。而现在,杜银凤的确死得污秽不堪,可她狡诈地、自私地、未经许可地,将杨梦一的名字与自己的死紧紧缠在了一起。相比于她在电话里说的自己病得严重竟是真话这件事,更让杨梦一疑惑的,是杜银凤将房子留给自己这事。把房子卖了用以延续即将凋零的生命,或者干脆在姘头的甜言蜜语下,将房子送给对方,都更符合杜银凤金钱与男人至上的人生信条。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把房子留给我呢,杨梦一苦思得不到答案,无端有些愤怒。她的恼怒被工作人员递来的白色骨灰龛打断了。杨梦一尚未完全从激愤中脱离,因此面无表情,漠然地伸手捧住那龛子。炼灰炉上千度的高温跟着细碎的粉末被装进了骨灰龛中,隔着石材,杨梦一仍能感受到阵阵暖意。那热度并不烫,甚至让人觉得舒适。这一刻,杜银凤的骨灰带给她的温暖,比她活着的四十九年里施舍过的总和都要多。杨梦一敛着眼,只觉得可笑。而她的冷淡被解读为了伤心过度后的疲惫。工作人员是个看起来快到退休年龄的男人,谢顶肥肚,但眼神很温柔,全然不像终日与尸体和死亡打交道的人。似是想安慰这个孤零零的年轻女孩,他操着明显有别于乌县口音的侉音,低声道:“烧得很好,头盖骨很完整。”迟缓地眨了眨眼,杨梦一试图理解殡葬行业对于“烧得好”的定义。但大概是看她年纪不大,又是一个人来的,估摸着也不太懂规矩,那男人紧接着又说话了。“出门的时候别让骨灰龛晒到太阳,可以拿衣服包着,如果撑伞的话,不要用红伞。”杨梦一终于清醒过来,抿抿嘴,礼貌点头道谢。而她其实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第191章 扬了年初二天气好, 冬阳灿烂。杨梦一站在殡仪馆门口的阴影里。许是心理作用吧,她抬眼,隔着一线, 望着远处阳光普照大地,却依旧觉得乌长地如其名, 沉沉的乌闷冗长无边。而她须得费力呼吸, 才能在稀薄的空气中汲取到足够的氧。杨梦一觉得自己的思维与动作, 都因缺氧而迟缓,太阳穴突突地疼, 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用力去想那些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了。毕竟除了杜银凤, 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在人生的最后时分, 她究竟在想什么。杨梦一垂眼,觑着怀中大不过一颗排球的骨灰龛,不合时宜地为人原来可以这样小而惊讶。她站在路边,一直没有见到计程车驶来, 便又在手机上叫车,希望能有人愿意接单。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无趣, 她有些累了, 决定暂时中断有关杜银凤的所有思考,平静无澜地往四周瞟望。可殡仪馆地处郊区,左近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地,以及几家丧葬用品店。她身后的殡仪馆,已经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了。跟清冷的路面情况截然相反,冬季大抵算殡仪行业的旺季。她回想方才路过炼灰炉间时看见的那些数字——“71岁”“83岁”“66岁”, 都是些跟着四季更迭一同离开世间的老人。其中大概也有什么科学规律可循, 但她没有精力细想,实际上, 她连左右思绪摇摆的力气都没了,只由着它们神游天外。再次回过神来时,怀中的龛子温度已然降了许多,只比她冰凉的手稍稍一点。杨梦一摁开手机,见那单子如石投大海,一直无人应接,抿着唇犹豫半晌,取消了订单。想来,也没有司机愿意在这样吉庆的日子触霉头。她仰头,目光融入阳光之中,最终抱着骨灰龛,走进了日光里。没有打伞,也没有以衣服遮盖,瓷白龛子在太阳下泛着光。对阳光的喜爱大概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披着一身暖融日光,杨梦一沿路走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她对乌长的了解仍停留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她并不知道脚下的路是通往何处的,也暂时没有打开导航软件的打算。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漫无目的地想着。许许多多边角零碎的记忆趁着她空茫的间隙,猛地冒头。杨梦一突然想起,那位她并不熟悉的生父也没有坟冢与牌位。杜银凤大着肚子处理亡夫身后事的时候,也是二十几岁对死亡一无所知的年纪。但她显然更随意些,人烧完后将骨灰坛往家里角落一放,便不再管了,往后的许多年里,也似乎真的忘了这事。那骨灰龛很不起眼,灰白圆柱状,小小一个,落满了灰。杨梦一小时候不识得,直至长大后,才从杜银凤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但“父亲”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了,与之相关的一切都让杨梦一无从了解。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在杜银凤熟睡后,用沾湿水的毛巾将它擦拭干净,并且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重复这个行为。可初中的某天,她从学校里回来时,却一眼瞧见那角落凌乱一片,最里头的灰白坛子没了踪影。她怔愣着,又很快在赌徒们的粗言秽语中回神,只低头,讷讷往里屋走。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就像它从未存在一样。而最后,她还是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答案。骨灰龛消失的那天,杜银凤当时的情人手气不好,明明拿得一手好牌最后却还是输得稀烂,一把两把,把把如此。从日头正盛玩到残阳满天,他输红了眼,撇过脑袋往地上啐一口痰的功夫,就瞄见了角落的骨灰龛。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有处可喷,他硬说是杜银凤死了的男人邪气,克他财运,叼着烟让她在自己与死人之间选一个。杜银凤选择了他,并亲自将骨灰龛扔进了楼下垃圾堆里。后来,男人提起这事,总如炫耀一般得意洋洋。知情者转述时,模仿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叼着烟半挑着眉的样子不可谓不生动形象。但满意地在听众脸上看到嫌恶后,说者也立马表明立场,骂他们真是狗男女,都死了还不让人安生,太作孽了。毫不意外地,这话又赢得了周围人的附和。而藏在暗处,将事情来龙去脉听遍了的杨梦一大概是没有附和的。十多年后再次回望,她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当时愤怒与否,但她想答案应该也是否。愤怒很耗费心神,是极其多余的情绪,是十几岁的杨梦一负担不起的。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杨梦一忽地停下脚步。她再次掏出手机,皱着眉,在地图上翻找着什么。她看得很仔细,食指与拇指不时并拢与拉开,又举着手机左右移动,仿佛是在确定方向。一顿比划后,她终于再次抬脚迈步。杨梦一将杜银凤的骨灰扬在了河里。将空了的龛子放到地上时,她没有任何感觉。人死了就是死了,灰只是灰,死亡必定伴随着灵魂的湮灭,否则杜银凤往家里一个接一个地带回不同男人,早该有不安的魂魄现身作祟了。方才属于杜银凤最后的温暖,是焚化过程中千度高温的残余,与杜银凤本人的意志没有任何关联。杨梦一低眉敛目,垂望着空坛,很清楚这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行为。报复这个词,几乎没在她的人生词典中存在过。报复是幼稚的、不成熟的、几乎不可能在不伤及自身的情况下完美完成的。更何况憎恨到了极致,就连恨意本身都让她觉得不值,因为实在不应该为痛恨之人费心劳神。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