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一和赵红敏出站时,天已大黑, 今天是什么也做不了了。她俩决定先去赵红敏的租屋处。年三十晚,高铁站外也不见闹哄哄抢客拉客的司机, 静悄悄一片。杨梦一只能在手机上叫车, 但饶是过年期间有附加费, 也不见得有多少的士司机愿意牺牲团圆时间出来跑车,两人在寒风中等到脸颊都僵了, 才终于上了车。赵红敏的住所就在她任职的中学附近, 也是杨梦一曾经就读的初中, 但她心中没有任何怀念。大抵是有关乌长县的记忆都太过压抑灰暗,而那簌簌的冷味里掺着的灰尘气又与从前并无二致,杨梦一自下车起,就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深沉夜色似团团浓墨,压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就连天边不时绽裂的盛大烟火都无法使她轻松半分。憋在计程车中, 她更觉得呼吸不畅,木着脸,一语不发地摇下了车窗。乌长的冬尖利凛冽,与之相较,祁平的冷都像闹着玩,是以那窗刚开条缝, 数以万计的风刀如闻到血液的鲨鱼一般, 发狂似地往车里挤。司机瞟了瞟后视镜,见那年轻女人面无表情, 一张脸被冷风吹得发白也不甚在意,便也只能咽下喉咙里的话,紧紧身上的外套,又压了压踩着油门的脚。不过十来分钟,她们就到达了目的地。杨梦一率先下车,而赵红敏阖上车门前还对司机道了声新年快乐。赵红敏租的房子不是小区房,只是学校附近的一幢老房。她掏出钥匙,带着杨梦一往楼里走,一层层向上爬,最终停在了三楼左手边的那扇门前,门上贴着簇新的大红色对联。见杨梦一的视线落在门神上,赵红敏只笑,“这样比较有年味。”但一进屋,啪一下开了灯,里头门窗掩久了的浊闷气息就将本不多的年味冲散了。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沙发上甚至罩了层布,能看出房子的主人是打算久不归家的。不过,这虽有两室一厅,但整体面积不算大,冰箱挨着饭桌,沙发连着电视,家具的摆放很是紧凑。“要不要先洗个澡?”赵红敏拿起遥控器,按开了制热模式,扭头看向杨梦一,“我下个面,咱们对付一下晚餐。”见杨梦一点头,赵红敏进卧室里拿出一套自己不常穿的睡衣和新的牙刷,“热水器有点旧了,得把温度调到最高才能快些出热水,紧接着就要往下调低点,不然又很容易烫到。”“好,我知道了。”杨梦一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径直往浴室走去。浴室看起来也很旧,是最原始简单的设计——一进去左边是洗漱台,刷牙洗脸都在这,而右边墙上安着水龙头,平日拖洗清洁都在这解决,水龙头上方装的就是热水器和花洒,再往里走,上个台阶就是蹲厕了,而厕所和淋浴区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对这样的布局,杨梦一并不陌生,她从前生活了二十年的房子,跟这几乎一模一样。最大的不同,是那房子的卫生间里总是臭气熏天,下水口永远有缠绕的头发和被积水泡到散开的烟头,而这里,就连地砖之间的缝隙,也被赵红敏擦得不藏一丝污垢。杜银凤将所有时间和精力花在了男人身上,而所谓生活和女儿,都得不到她一丁点关注。杨梦一发愣着,忽地打了个寒颤。老房子的浴室不兴装浴霸,她被冻得回过神来,也不再耽误,匆匆褪下衣服,想着将身子冲得暖热就出来。但搞清楚热水器到底该如何使用这事,的确费了她一番功夫。赵红敏手脚利落,趁锅里的东西还得再煮会,抓着空就进从未被启用的次卧里铺床了。杨梦一出浴室时,她仍在房里忙着,听见声响,便扬高声音道:“梦一,帮我看看火,锅里的粉软了就可以关了。”“哎”地应一声,杨梦一顺着指令进厨房查看。掀开锅盖,汤里裙带菜、千张丝和肉丸虾仁正随着沸腾的水起起伏伏。这搭配看起来有些怪,但闻起来还是挺香的。杨梦一从挂在墙上的不锈钢餐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在锅中捞了捞,那粗粉已经煮得全然软绵。她又拿起汤勺,浅舀一点汤水,送到嘴边吹了吹,试探着温度小心喝下,确定咸淡适中,她才终于扭灭了火。赵红敏回到厨房的时候,杨梦一正打开橱柜门翻找面碗。“我来我来,我这你不太熟。”赵红敏快两步走到炉灶边,弯腰从下方的柜里取出两只大碗。她一边盛面,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没有什么新鲜菜,都是干货,将就着吃一顿。”“不将就,肯定很好吃。”杨梦一倚着厨房门,因这缭绕热气和熟悉的人景难得地放松下来,目光温和。赵红敏一手端着碗,另一手舀着汤,闻言转头对她一笑。两人坐在饭桌上。杨梦一正欲动筷,忽地,眼前多了两个红彤彤的利是封。她疑惑地抬头,就见赵红敏笑眯眯地望着她,“不管怎么样都要过年啦,一封是我的,一封是萍姐的,我们希望你来年平安快乐。”杨梦一唇瓣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只定定地望着她,也不伸手,像不知该作什么反应。“拿着呀,还跟我们客气吗。”赵红敏看着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心头泛酸。两人只差了十来岁,一开始或许只是纯粹的师生关系,是她路* 遇不平拔刀相助的一段缘,但这些年下来,她们关系渐密,两人是朋友,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自八月她回乌长后,她和杨梦一便没见面了,平日里也不怎么视频,是以直到过年前,她来祁平才终于见到人,但一见面,她就知道杨梦一过得不好。人瘦了,也沉默了。赵红敏私底下向萍姐探问,可对方也并不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一盘算,轻易就猜出杨梦一的憔悴,大概也还是因为和小罗的事不顺不如意。她也想过要和杨梦一好好聊聊,但三回有两回,杨梦一都只含糊其辞,可脸上却不自觉透出她看不懂的悲伤。后来,她便也不问了,反正杨梦一想说的时候,她们都会听的。可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情的事还没明朗,杜银凤却又出事了。无论这人生前如何不可饶恕,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亡总是会给人带来或大或小的冲击。于恶人,死是不必再为累累罪行鞠躬道歉的解脱,只有生者仍困囿其中。赵红敏心思打了个转,眼神蓦地又软了几分,里头有显而易见的心疼。在杨梦一终于接过红包的瞬间,她忽又开口:“会好的,梦一。”她说,“都会好的。”第190章 殡仪馆新年伊始, 杨梦一以从未预想过的方式忙碌着。派出所殡仪馆,身份证户口本,社保卡银行卡。证明证明证明, 各种证明,证明她是她妈、她是她女儿, 证明对死因无异议, 证明火化申请合理合法。在杜银凤去世以前, 杨梦一从不知道自己和她原来如此紧密。在她以字以纸,扁平地存在于警察话语之间和份份证明文件之中后, 她被迫以新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个横亘在她生命中近二十载的巨大阴影。警察说, 凶手是个瘾君子, 是她曾经的情人,是索要她的房子未果,一时失控杀害了她。警察又说,看过她的就诊病历, 她的生命本来就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只是意外让死亡提前了。警察劝她节哀。可杨梦一有什么可哀的呢?从前的杜银凤让她憎恨, 他口中的杜银凤又让她陌生, 她不知道该哀谁,也还没理清楚该不该为其悲哀。赵红敏坐在她身旁,从头到尾一同听着,随着话语的起伏转折,不时露出的震惊与悲伤,倒显得她更像是那个与杜银凤血脉相连的人。她的左手搭在杨梦一的手背上, 像是想要给她些力量。而杨梦一眨眨眼, 目光从警察张张合合的嘴移至赵红敏的脸时,蓦地生出自己置身于一出实景剧中的荒诞感。这种感觉自冒头便没再消退, 仿佛只是一眨眼,杨梦一就来到了剧终。她是在抱着杜银凤骨灰龛时彻底醒来的。炼灰炉将一具身体炼化为灰只要五十分钟,杨梦一从前不知道。其余炉中的逝者多是年迈老人,他们有儿女有孙辈,大家一齐恸哭时,能将听众的心震碎。至少,足够在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里,将杨梦一飘离两日的灵魂震回体内。杨梦一缓缓回过神来,抬头,隔着玻璃看LED牌上的字。“正在火化”“杜银凤”“女”“49岁”原来杜银凤只有四十九岁,她有些惊讶地想。告别仪式很清冷,只有她和她,杨梦一没让赵红敏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