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喉中又有一阵涩意翻涌而上。 明曜呼吸浅浅地趴在他肩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云咎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 明曜是那么爱自由和热闹的人，她在西崇山的时候，短短几日就和山中的生灵神侍相处得极好。她温柔、善良又单纯，很多人只见过她一眼便会很喜爱她。 “不会的。”云咎的声音放得很低，接近喃喃自语，“我怎么可能让你落到那般境地？” 那处山脉绵长，起伏连绵地围出一个巨大的峡谷，冰雪堆砌而成的简陋房屋零星错落地布散其中，并没有人间村落那样密集热闹。 为了抵挡深海无序的水流，魔族的屋舍普遍用坚冰搭建得高大而牢固，连窗户都没有开，加之如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看起来便更不像是房屋，只像是四方的巨大冰砖。 一个生着两只巨大兔耳的人马站在门中，在云咎的注视下缓缓变成了人身。 对方的听力很敏锐，可视力却并不好，云咎没有出声唤她，容兔脸上便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冒出兔耳又左右听了听，一路顺着他的呼吸声朝门外走来。 然而没等云咎开口，容兔又向前走了一步——这次她终于看清云咎额前浅金色的神印。 “执法神……执法神……” “你还记得我？”云咎眸中的疑虑更深，简直蒙上了一层凝肃，“你见过我？” ——她在说谎。 五百年前，他痛恨这些低贱的魔族囚困神鸟，他本应将他们尽数封印，可明曜却在关键时刻冲开了牢笼的桎梏，追随着他的脚步一路跟到了峡谷。 虽然北冥的魔息对神族的神力也会有压制，可他身为战神，又手持天道神谕而来，这些魔族在面对他时仍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可就在云咎拔剑的瞬间，身后银发的小姑娘越过山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求他停手。 毫无由来地，某种心念一闪而逝——如果他挥剑下去，此后的一切将会走入无可挽回之地。 只问：“何人囚禁神禽？” 浅金色的神箭铮鸣，射向高空又倏然折下，化为了千万流星般的疾光，将黑暗的北冥刹那点亮。 身为执法神的云咎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明曜惊恐的神情逐渐变为绝望，然后被巨浪远远推开。 后来，受到巨浪波及而损伤了这一幕记忆的明曜，在他面前怯懦而小心地发问。 “它们既然敢私藏你五百年，我便也按神谕，取走了北冥魔族五百年。” 云咎曾以为，那至多也不过是五百年的修为、记忆和寿数，对于不死不朽的魔族而言，已是足够仁慈。 在她失去父母、不识兄长，也遗忘了曾经的恋人的那些岁月里。 而他一无所知地做了恶，不问缘由地，将那些魔族与明曜的过去化为飞灰。 他又亲手将她置于孤身一人的过去。 容兔双手抱臂，即便被神力扶起, 却仍然不敢直视云咎，她侧过头, 结结巴巴道：“明曜、明曜……她还好吗？” 容兔柔软的兔耳自头顶垂下, 埋着脸不安地小声道：“明曜年纪小不懂事, 心中没有尊卑之分……请您不要怪罪她。” 神明深深沉下一口气, 在北冥静谧的峡谷中, 对向来受天道轻蔑的魔族微垂下头：“对不住。” “只是……五百年的修为？”云咎抬眸望向容兔的表情——她那双红色的眼中虽有惊慌不安，却并没有躲闪欺瞒之色。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他竟也在此刻，生出几分难以置信的彷徨。 云咎眸色微动，试探着道：“明曜带我去了冰雕林，我见那些冰雕树木的布局十分精妙，仿佛是特意修葺而成。” 容兔的声音越说越低，颤颤地讲到最后，好似又要在云咎身前跪下：“神君，我们有罪，明知她恢复了神族血脉，却仍然将她强留在北冥……如今大家都已知错了……日后绝不会再犯！” 容兔抬头匆匆看了云咎一眼，目光却仍然控制不住胆怯地闪躲，她强笑道：“都听神君安排。” 容兔低着头喏喏地应了，见云咎有离去之意，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她抵着门，抬眼望向屋内，一个容貌端丽的女子婷婷袅袅地托腮坐在桌前，眼里带了几分胸有成竹的笑意，一枚黑紫色的堕神印记在她洁白饱满的额头清晰可辨：“我说的没错吧？你这样回答云咎，他一定会信的。” 素晖微笑着摇了摇头：“行啦，你不必害怕，之后的事也都不用管。若明曜来找你们，便只需跟着其他魔族一起与她交谈即可。” 素晖垂下眸，轻轻摩挲着掌间的蛇骨，意有所指地开口：“本也不需要你们瞒天过海呢。何况……也用不了多久了。” 自从明曜与云咎从冰雕林回来之后，她在北冥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变得安逸了起来。明曜的小院中总是盈盈满满地充斥着云咎的神力，也是因此，小龙神融晞便爱来得格外频繁一些。 就好像一道荒幕不仅将北冥隔绝世外，更将从前的旧怨也一并化解了。 云咎将明曜的小院布置得很好，浅金色的神力仿佛在深海开辟出了一个新的天地，明曜偶尔出神之际，竟会以为眼前的一切，已经是她预知梦中的模样。 “她们之前都想来看你，是我嫌她们太吵，拦着没让。后来执法神日日跟你在一起，她们便不敢来了。”冥沧将小龙神的暖炉塞入明曜的怀中，没话找话般地解释了几句，“她们其实都挺想你的。” 冥沧肌肉有些紧绷，听闻这话才嗤笑出声，略略放松下来：“你以为自己如今已经没事了？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有良心。” 明曜措不及防地被人潮挤在中间，甚至没有看清大家的脸，就被一声声“小明回来了呀”“小明身体好一些了吗”的关心淹没了。 青年替她拢了拢氅衣，蛇瞳一敛，暗含警告地扫了魔族一眼：“她身子还没好全。” 只是……明曜拨开人潮，往人群后面望去，目光有些焦灼地来回搜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她最想见的人。 明曜将手中沉重的暖炉塞回冥沧手中，完全没有发现兄长和周遭其他魔族笑容底下的紧绷之色，她如一只轻盈的小鸟般扑向姨姨们的怀中，像小孩子一样环抱住她们的手臂：“你们不想明曜吗？明曜离开北冥好久了呀？” “是吗！”明曜仰头看着容兔，伸手摸了摸垂在她脸侧的兔耳，“是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了，但好在……明曜终于能回来看你们了，真的太好了！明曜终于回来了！” 那神情落入明曜的视线，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才后知后觉地移开了手：“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