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多熟悉，明曜闻言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棵花树下，很想反问冥沧，她在北冥长大，如何不知道北冥真实的样子？可是那句话被冥沧冷冰冰的眼神压了回去，不上不下地卡在她的喉咙口。 周遭寂静了一霎，明曜身旁的女人好像突然回了神，目光诧异地落到明曜泛红的眼眶上，着急地将她抱住：“小宝刚刚说了什么？娘亲没有听清楚呢，我们回屋吃点东西，小宝再跟娘亲讲一遍好不好。” 冥沧……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 明曜举着筷子，茫然地看着那一桌无从落筷的菜肴，最终从桌角拣起两根北冥最常见的凉拌海带，小口小口地嚼起来：“娘亲，你说的这些菜，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呀？” 明曜彻底确定了她正身处于冥沧编织出来的一个幻境，她叹了口气，食不知味地望着仅有眉眼清晰的母亲——原来不止是她，连冥沧都不记得母亲的相貌啊。 明曜连忙伸手拦住了她：“娘亲！我吃的，我只是还在想……哥哥昨天晚上讲的……鬼故事而已，你别忙啦，你快陪陪我。” “咳咳咳咳咳！” 不知道冥沧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这道菜，分明是从未吃过糯米，也想象不出甜味的人，却笨拙地将腥甜洁白的鱼肉靡代替了糯米团子。入口的刹那，过甜的味道带着浓重的腥气充斥了明曜的口腔，她闭着自己将那一口鱼肉吞下，然后抑制住反胃的惯性，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在她流连于西崇山明媚灿烂的阳光、溪流、花树的那些日子里，他应该也很向往深海之外的生活吧？ 在他一遍遍用笨拙的幻想填满这个小院的时候，他有没有那么一刻后悔过，当年在母体中决定将力量让渡给她的那个刹那。 “你不会吞掉我的吧？要是你想，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你就会把我吞了。” 明曜好不容易从咳嗽声中缓过来，哭完了却又开始笑，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袖，声音都不太稳定：“娘亲，娘亲……哥哥要死了，我救不了他……怎么办啊娘亲？！我能不能留在这里。我想永远留在这里。” 母亲的身体是暖的，柔软的，明曜趴在她的怀里，在她絮絮叨叨的安抚声中一点点冷静了下来。纵然知道是虚假的，她在这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安心，她闭着眼睛缓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娘亲，如果你从来没见过您的孩子，但有一天……已经成年的他们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明曜眨了眨眼睛，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到母亲膝上：“还有呢？” “因为我一直相信，北冥会迎来自己的太阳。” 女人微笑着望向她，身影在阳光下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一个升至高空的泡沫。 “你在难过什么呢？”冥沧冷冰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假的了吗？” 冥沧朝她笑了笑，置若罔闻地说：“我就知道，只要我一直在这等着，总有一天会等到你来这里。” 如果要从那声音自他耳畔响起的那个刹那算起，距今已经经历了太过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让人间渺小脆弱的生灵, 再经历数次生老病死的轮回。 一千三百年前，自月色中诞生的神女下凡历劫, 在经历了人间无数次虚幻而令人唏嘘的爱恨情仇之后重回月隐峰，成为了神界万年来最年轻的正神。 唯一不同的, 是一位姓沈的凡人，或者说, 游魂, 一直记着她。 沈寒遮与素晖的故事讲起来非常简单, 不过是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逃荒流民中最不起眼的孤儿, 在重伤濒死之际躲进了落败的荒庙, 与初涉凡尘的素晖相遇。 她的神识附身于荒庙的神像之上, 穿透厚厚的尘埃，第一眼看到了破庙角落里，那个穿着破衣烂衫，蜷缩着身子，灰头土脸的年轻人。 授封正神之后，这个问题依旧困扰了她很多年。甚至，鬼王每每在春宵一度之际，状似幽怨地提起这茬时，素晖都会感到 后来回想此事，素晖勉强承认自己确实算是对沈寒遮行了始乱终弃之举，但对于当时初涉人世的素晖而言，那又实在算不上故意为之。 那时候她的想法很简单：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死那么早可真是可惜了。 接下来的故事和话本中的仙凡恋相去甚远。沈寒遮不知在人间经历了什么，心气郁结，口不能言；而素晖怀揣着一颗爱美之心，为了将沈寒遮那张饿瘦的俊脸养到骨肉合宜、恰到好处的样子，开始每日想方设法地投喂他。 三个月之后，素晖的三寸不烂之舌大成，沈寒遮的脸颊肉也不负所望地养出来了。 彼时的沈寒遮真好看啊。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长相，眉目俊郎，骨相深刻，被她刻意喂出来的脸颊肉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清纯的秀气。 素晖用看小狗的那种温柔如水的目光盯着沈寒遮看了三天。三天后，在沈寒遮被素晖看得心脏狂跳，脸颊绯红，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的瞬间，神女温温柔柔地说：“明天我送你回人间哦。沈寒遮，好好活着，别再被欺负啦。” 沈寒遮呆了很久，然后用力地指了指桌上歪七扭八的名字，又指了指素晖，急得眼眶都泛了红。 “怎么眼睛红了？是不是舍不得我呀？没关系的，只要小寒想着我，我会知道的。” 素晖自己清楚，除了她的名字之外，这句话全是假的。她马上就要忘却身而为神的一切投入情劫，她不会听到他呼唤，也不会再与他相见。 但是沈寒遮却信了。 沈寒遮回到人间，从流民成了乞丐，又机缘巧合地，从乞丐成了兵卒。他如她所言，从此再没被人欺负，一步步踩着血泪和枯骨，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将军。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再见她一面。 死后他才知道，原来鬼界和神界依旧不相通，忘川河畔熙熙攘攘，和盛世的哪条河都没什么不同。只是走过人间的河流，能找到回家的路；走过忘川，却只能遗忘来时的路。 他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走过四海八荒，到处求神拜佛，只是为了素晖当年的那一句“我来找你呀”。 在那之后，是素晖反反复复投入人间历情劫的两百年，也是沈寒遮走投无路的两百年。 直到他来到了极北的海域。在北海的尽头，他望着黑暗混沌的前方，几乎是望着他心中的绝望和痛苦的具象。 但当他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丝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 外海的结界，对于冥沧而言如同隔绝了心脏的胸腔，他站在漆黑荒芜的那头，听到奇异的、绝望而炽烈的呢喃，如同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嫩芽，细微却不容忽视地触动着他的识海。 少年时的冥沧沉默地听了很久，然后像只感知到雨水的小蜗牛，缓缓地伸出触角，带了几分轻飘飘的迷茫：“素晖……是谁？” -- 很多时候，真相其实就在你身边很近的地方，但有些人却一生都无法触及。冥沧后来觉得，触摸不到真相，或许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尚在母胎中的时候，冥沧为了与明曜争夺力量，就曾疯狂地吸取母体中的养分，甚至因此差点剥夺了明曜成型的机会。后来，出于一些冥沧自己都很难解释的原因，他在意识到明曜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存在之后，竟然生出了心软的情绪，决定与妹妹共享母体的力量。 明曜靠着那种力量一日日地壮大，而冥沧即使将母体原有的力量尽数吸纳，相比起来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在极端的不甘之下，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无所节制地吞噬母体的力量，他吸纳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远远不够。他想，母亲有那么多源源不断的力量，即便再有一个他，似乎也吸收不完。 但冥沧想错了，母胎中的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终于有一天，他在难以遏制的吞食中回神，蓦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处极度贫瘠的地方，浓郁的养分被完全吞噬，他面对的是一片毫无生命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