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槿紫的披帛在灿烂的日光中显得更鲜亮,如羊脂玉般的肌肤散发着柔柔的光芒,那样一个如梦般的美人抬眼越过明曜,目光最后穿过门缝,落在了屋内白衣墨发的神明身上,他们的目光短促地相交又分离,最后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身影溶散在一片瑰丽的晨光中。 云咎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长发,声音温和中又透了几分懒散:“他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反倒是云咎在此刻显得十分淡然,他将她揽到自己的膝头,修长的手拾起桌上的篦子一点点顺开她的长发。他的动作很缓又很认真,和给她描画家具图样时的姿态差不太多。 云咎的动作微顿,低头看清了她带着顾虑的,有些生怯的目光。那样的眼神,在他记忆中,是从未在明曜的眼睛里出现过的。她一向是纯真、柔软而多情的,她对任何人都抱持着天然的亲近,也很少在他面前有过如此谨小慎微的姿态。 他感到怀中的少女微愣了一下,随即她仰起头,他的唇角竟然被她轻轻落了一吻。 虽然明曜在昨夜已经暗自下定决心,不再和云咎提起黑凇寨之事,可是此刻被他如此一问,她心中又生出些许疑窦来——当日的天罚何等声势浩大,就连云咎都被劈得昏死了好几日。按常理来讲,即使云咎当日无暇看清黑凇寨血流漂杵的惨状,至少也应该先问问她是为何触动雷劫才对。 她心中存了这点疑虑,因而回答起云咎的那些细碎问题时,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云咎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拍了拍她的后背,含笑道:“看来你对人间已经比我要熟悉得多了,今日阳光不错,出去走走吗?” 云咎轻轻眨了眨眼,黑眸中带了几分因疲惫而显得格外鲜明的柔软,他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已经不怎么痛了,只是想和你四处走走。” “当然可以,”她起身拢了拢长发,从屏风后取过外衣披上,“之前听素晖姐姐说,淮镇是人间最繁华富庶的城镇之一呢。现在天色尚早,我们可以先去尝尝此地特色的糕点,然后再一路随便走走。” 没想到今天,当真可以成真。 云咎望着她湿漉漉的眸子,起身牵过她的手缓缓往房外走去:“当真不痛,你若还是不放心,其实可以帮我确认一下。” 鬼王的宅院并不紧挨街巷,府外道旁种满了浓绿金黄的月桂,不远处的泉水缓缓流淌,水声混合着桂香,显得清幽而温柔。明曜与云咎十指相扣,顺着那条水边的道路一直往前走,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拖长,在某个拐角重合在了一起。 明曜突然有些想笑,可见即使是神明,也依旧会为了碎银几两发愁。 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估计是喝了酒酿甜汤,双颊已然有些泛红。云咎对她的酒量感到十分无奈,刚拦下她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慰,就被明曜委屈巴巴地抱住手臂:“怎么这样……” “你……欺人太甚。”喝了酒,她接话的速度反而不减,哼哼唧唧、含含糊糊地控诉他,“你出门怎么可以不带钱!” “还不让我喝桂花酒……店小二都说了,它、它不会喝醉的。”她说着又要伸手去摸桌上的酒酿甜汤,云咎不动声色地将汤碗拿到了她视线之外的地方。 云咎闻言一怔,漆瞳凝住,许久后才恢复了平静。他轻轻将明曜拥入怀中,手臂用力,环紧,几乎就是他在替她承担天罚时那样的力度。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嘟囔着应了一声,想了想,继续无关紧要的指控。 “……大骗子。” 臻荟酒楼旁连通着客栈, 虽做着两种生意,实际却是一家的买卖。云咎不知道她何时才会解了酒气醒转, 便订下一间客房,抱起明曜准备离开。拾餐桌, 见两人出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云咎怀中的少女脸上,呼吸都几乎滞住。 她脸部的轮廓线条十分柔和,秀眉琼鼻, 唇线精致上扬, 银发红唇,将整个人的颜色衬得无比浓丽,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细腻工笔画。哪怕是睡着, 这样的颜色明艳而轮廓柔和的长相, 依旧具有非常强大的冲击力。 于是云咎在与那年轻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听到了一声明显的吞咽声。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察言观色的功夫不错,能够很准确地分辨出眼前的男人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对方周身的压迫感过于强大,像是被侵占了巢穴的猛兽锁定而下的目光。哪怕只是轻飘飘的一眼,仍叫他难以承受。 终于,在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男人伸手托住怀中少女的后脑勺,轻轻将她的脸贴近自己的胸膛,他漆黑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声音毫无波澜:“请将醒酒汤送来。” 明曜是被一股温热而酸涩的味道催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嘴角将落未落的水渍。煮熟的桔子混合着山楂的香气在鼻端袅袅散开,闻起来是很香甜的味道,入口却呛人得不行。 “醒了。头疼吗?”云咎揉了揉她的长发,从善如流地自她身旁坐下,看见明曜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眼中才露出了些微的笑意。 明曜将脸埋入他的颈窝,脑海中朦朦胧胧想起自己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似乎有对他讲一些不太好开口的话,可是再要细想,却完全记不清了。她侧过脸,认真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我……喝醉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明曜喉间一哽,怔愣地回忆了片刻:“不、不可能。” 浅浅的冷香混合着酸涩的桔子味袭来,她抬手轻轻推了他一下,被几句玩笑转移开了注意力——或许自己当真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或许是在黑凇寨的那日伤了元气,之后又一直提心吊胆地挂念着云咎的伤势,明曜如今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竟然看着比承了天罚的云咎还要无精打采几分。她焉了吧唧地挂在他身上,声音又轻又软,但与其说是撒娇,则更像是对他天然地亲近。 明曜没有发现,他已经无法|正常使用神力了。 他的神力是与生俱来,融合于骨血的东西。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神力开始流逝,甚至消散的时候,他很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分分秒秒间,不断地走向衰朽。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能告诉明曜自己身体真正的情况。他害怕在她面前提起那道天罚,害怕回想起那道天罚的诱因,正是源自于一个降临于西崇山的神谕——他该如何告诉她,在她仰着亮晶晶的眼睛,满心欢喜地期盼他受封正神之时…… 群山间如浓墨般翻腾的云雾,仿佛又在云咎眼前展开,那些只有神明才能读懂的符号,无论看了多少遍,传达的依旧只有那一个意思——祂说明曜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说那孱弱小鸟振颤的双翼,会搅动因果,扰乱天地的秩序。 他以为明曜的存在是天道的恩赐,是祂听到了自己孤寂生涯的呐喊,才将她送到他寂寂无声的神域中。 好荒唐,荒唐得就像是一个幻梦。 他试图将她纳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她阻挡一切风雨,然而她的祈求如同寒刃般轻易将他刺穿。 那天,他意识到明曜情绪的波动很大,她比任何时候更脆弱,更需要他的安抚。可他能给予她的,却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而肤浅的拥抱。 他不敢紧握,不敢去面对神谕残忍的真相。他也不敢松手,怕这把刀会因此落到其他等待着神谕的神祇的掌心。 ——如果她不在自己身边,是不是会活得更好? 后来的光阴在他记忆中,模糊成了破碎的片段。他忘记自己是如何承受下因违抗神谕而罚下的雷劫,也忘记自己翻阅了多少本晦涩难懂的古籍,向多少的神祇通 直到有一日,一位意想不到的神明来到了他的神域。 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称赞几乎将他击垮,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告诉她这个神域是在明曜的努力之下才得以完整,而当它终于被天道承认之后,神谕竟然让他亲手杀了明曜。 二人在山巅对坐,手边的茶水放得失却温度,群山间水雾缭绕,细雨霏霏,恍若仙境。神女抬手执杯,将那冷茶洒向山下。水滴融入细细密密的雨水,在一瞬后消失不见,哪怕是通晓一切的神祇,也无法在万千水滴中准确地找到它。 “云咎,此题难解,我给你之法未必完全。可是禽鸟已然离山,因果瞬息不定,你的时间不多了。若你愿意一试,我会帮你。” 这是一个十分亲密的动作,云咎散乱的黑发有一半压在她的肩下, 像是夜色中蜿蜒的溪流。明曜抬起眼,对上神明毫无睡意,却被颤颤水色氤氲开的黑眸, 他密长的睫毛如小扇般随着呼吸浅浅地扇动,有种宁静而鲜活的生命力。